文/蔡青茹
清平乐·村居
[南宋]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南宋时期,神州国土大片沦陷,朝廷却苟且偷生、偏安江左,让本应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风云将领都被迫于盛壮之年落职归乡,只得成日里以稼为轩,在青山绿水间失意流连,寻一两句闲词妙语遣兴舒怀。这首《清平乐·村居》便是辛稼轩(即辛弃疾)在闲居带湖期间所创的词作。
这首词截取了农村人家最为惬意舒心的生活片段,从已不事劳作的老夫妇出发讲述一段温馨的田家日常,笔法纯用白描,语意清新明快。远而望之,全词仿若用水墨淡彩勾勒出的一幅栩栩如生、真实自然的农家生活图画,乡野春景涉目成趣,家人和睦、劳作自足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倍感诗情画意的同时,也潜藏着淡淡的忧思。
上阙开篇用溪草茅檐的简单物象组合成明澈秀丽的村居环境,交代了事件发生的时间与背景,给予人一种清新悦目的审美感受。时逢暖春,作者闲游乡野,路遇田舍,不远望去,只见一座低小的茅草屋,闲枕着溪水清流。开头这一句“茅檐低小”,看似随性一笔,实则意味深长。正如杜甫《绝句漫兴》所言:“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矮小低檐的茅屋,实际上喻示着南宋时期农村生活的朴素清贫,反映着底层民众并不裕足的生活条件。俯身一看,发现溪上芳草青青,在微风中仿佛摇漾着几丝春意。这里写草色返青,实暗用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的语意,暗指春回大地,草木欣荣,又到了“才了蚕桑又插田”的劳作时节。再走近些,便能听到屋前隐约传来一阵亲切温暖的吴音,谈笑之间略带醉意,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夫妇正在门前闲叙家常。此处作者描绘翁媪却并不直书其人,而是以话语来烘托形象,使柔软的吴音浸在熏然的醉意中,交织着相互媚好的俏皮语句,亲密无间的美好氛围就这样全然托出,恩爱夫妻和谐惬意的桑榆晚景随即渲染而成。此外“谁家”二字,更点明了此间场景是概括了农家老年夫妇普遍的生活乐趣。
词的上阙交代了村居的环境与人物,寥寥几笔足见功力,所展现的画面既有乡村风景画的清新生趣,又有田家风俗画的生动情趣,浅语有味,淡语有致,使人不暇细想便心生向往。
下阙进一步讲述了翁媪交谈的主要内容。老夫老妻晚年闲叙,所思所念自然绕不过他们在荆扉前候着的膝下孩童。但正如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所云:“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原来他们的大儿子已是家中主力,便去田里担负起了种地锄草这般的养家重任。二儿子年岁尚轻,气力不大,也要做些编织鸡笼的辅助劳动。而最小的儿子还不通世情、不懂家务,每日只知调皮玩耍,但想着他躺卧溪头、手剥莲蓬的天真情态,却也是分外地惹人怜爱。此处描写小儿姿态的一个“卧”字用得极妙,让稚童活泼顽皮、无忧无虑的形象瞬间跃然纸上,比“坐”字更自在,比“趴”字更生动,看似寻常又恰到好处。这几句词不加雕饰、平白如话,通过简明的情节安排将一家五口和谐有序的生活状态真实再现,形象刻画鲜活生动,乍读之下满心都是温馨美好,沉吟一想却又不禁颇感心酸。当时恰逢群花放蕊、日暖风清的开春时节,却只有年老体衰的翁媪与“未解耕织”的孩童才能在家中或溪头尽享农家春日的悠然自得。谁又曾细想,是大儿与二儿背向春光、不懈辛勤的身影,才勉力撑起了他们这份春日里的片刻闲暇。在这里其实是化用了《庄子·马蹄篇》中“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暗示意味,意指表面的安时处顺背后是“民能以此”的无限辛酸,但比之《庄子》来得要更为生动且含蓄。辛弃疾在此曲中巧妙地采取了侧笔反衬的写作手法,单独选取了农村生活中最恬静温馨的一个侧面,给读者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就像他另外一曲著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般,结尾一句“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在艺术效果上就与本词异曲同工,都是曲笔而书,以景结情,不尽之意皆藏景内,低回婉转,韵致深长。
总而观之,这首词围绕着小溪展开,结构紧凑,条理清晰,构思新颖,情景交融。就美学观感而言,《清平乐》笔触轻盈细腻,意趣闲适悠然,画面温馨和美,赋予人一种清丽宁静、朴素安适的美学感受,较之辛弃疾往年豪放词作的旁征博引、气势如虹截然不同。离职村居以后的辛弃疾,笔底没有了“倚天万里”的雄浑壮阔,也没有了“千古兴亡”的沉重深思,只有低小简朴的溪畔茅屋,承载着普通人家简单素淡的平凡生活。
驻足回首,昔日满心“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的豪迈将领似乎也在这南归乡居的日子里学会了把岁月静好的平淡趣味浅尝辄止,曾经“看试手、补天裂”的雄心壮志也仿佛在这含饴弄孙的温馨日常中暂时淡化为了“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的素净闲适。像是杜甫早年也多有“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满腔热血,而当他时至晚年,闲居川渝草堂之时,所思所想也不过是“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简淡质朴。
然而,向来自负“凌云健笔”的少年,也只有当“而今春华落尽”,才会落得“满怀萧瑟”。除了个人的心境变迁之外,一首上佳合宜的词作也往往映射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与这首《清平乐》相映成趣的,是南宋以残山剩水为名的山水画作,像是“马一角”“夏半山”这些南宋绘画名家尽皆规避开雄奇壮丽的全景式大山,像是对其无能为力一般,转头去描绘与肯定一些清润简朴的截断式景象。而今山河破碎、金瓯缺失,文人画师的提笔挥毫间都倒映一个王朝命运的衰微惨淡。
当金戈钝化,铁马蒙尘,那个一生壮志未酬的“江南游子”或许也会想在无奈闲居的那些日子中暂缓下来,将往昔的峥嵘岁序都熬成流连忘返的酒,晚来小酌几杯,依稀还是“栏杆拍遍”的苦涩,携带着溪畔青草的余韵。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