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 良
漫坐在咖啡馆一隅发呆、出神,偶或四处望一望,瞧见木架上的书籍已染尘,可能许久无人翻阅,沦落至桌边盆景的田地。其中不乏名家作品,或小说,或散文,帧装精美,鲜新如雨后芭蕉,甚至有些还未曾拆封,远远看着未免生出凉悲来。因为那尘染的缘故,我在心底暗想着“文学的意义”,思到不得其解,只见窗外繁华街景有人世烟火气,阴阴夏木,马龙车水,仿佛疫瘟未曾来过。
十年前,习中文之故,读阅之余,常常心怀书写冲动,灵感体内腾翻,文字笔尖舞飞,于灯孤下一行行格爬着,如同接受罚惩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样,重复不断,止境永无,途爬中尽显劳顿,无效而又无望,仓皇回首,来路已点滴密麻,深一脚、浅一脚,一行行留与白茫大地。于是乎,便有了长篇小说《虚拟的伤痛》薄作一部。
25岁那年,家里出了变故,天亦陷塌了,于恸哀中送走父亲,是谓告别,此生不再见,亦不可能遇到。二弟23岁,三弟20岁,想慰安他们,却齿启不得。世间必然之楚痛,早一天到,晚一天至,非凡人所能料预,只得自我化消,将那楚那痛化小消无,做一个健全有用之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用爬格愈疗自己,描素云烟过往,笔捺横竖间,童年妙曼景图闪现,父亲严威形象活生生犹在眼前。
长篇小说自古及今益得于虚构,又伤损于虚构。爬格者通过见和闻、读与阅、想及思,或个人感官,或他人事迹,或历史奇传,或家长里短……碎杂屑细般一股脑放进去,磨打敲推,改修沥呕,长则一辈子,短则三五年,皇皇巨著跃然纸上得以青史传世,神奇如女娲以黄泥仿照自身抟土造人,不朽如曹雪芹隐居香山描摹贾宝玉、林黛玉,此益得于虚构;爬格者在益得于虚构的同时,难免陷深其中而入魔走火,为使台下卖座(迎合西方读者)不得不进行“艺术化”处理,满纸尽途说道听的唐荒之言,或剑指映射,或借古讽今,或东抄西拼,或编造扯谎,小则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大则对当下社会进行刻薄嘲弄,此伤损于虚构。
做一个益得于虚构的爬格者,何其之难;做一个不伤损于虚构的爬格者,何其不易。
爬格《虚拟的伤痛》时,有关父亲的情节皆源自“非虚构”,当时因为身在忧患中,貌似有才华而未能显大名于世,习文学几近痴迷而不得精要,故强行插入非虚构情节于虚构之中,试图做小说文体上的尝试者、变革者、叛逆者。通过非虚构爬格,一方面“还原”中国传统父子之间的生活过往,或有着辈分的隔膜,或有着炸裂的不快;另一方面以不孝之子的爬格者身份追忆父亲,祭奠父亲,以得到灵魂上的救赎。
爬格时25岁,完稿时28岁,于来年(2014年)3月正式出版发行,在父亲三周年祭日,携样书数卷,由北京往河南开封乡下坟茔前悼念。坟茔坐西朝东略偏北,后有黄沙岗为靠,前有贾鲁河过穿,左有杨树林成片,右有麦苗地辽阔,是一方好归地——父亲长眠在此。于万物静寂中,我折杨树枝在坟茔前画圈、盘纸,二弟、三弟往杨树枝上挂火鞭,噼里啪啦声响起,少许纸钱引燃,随风舞成黑蝴蝶凄然然飞落于四处,待祭火成灰,将《虚拟的伤痛》一页页撕下,如同焚烧于惜字塔前的文字——通往天堂的路上被亡者看见。
十年京漂陀兜转,期间免不了经受世间之冷暖、人情之薄凉、师生之道分、友朋之久疏,亦有诸多妙美留与心田,每每思忆,有如体悟细沙之温软、波浪之激越、月光之盈润、星空之浩瀚。而今重回河南,自不必细言漂泊时的卑微与无我,亦不必提及研读文习时的学酸和楚恨,如鲢鱼饮水般,如小马过河般,如演员戏演般,唯有自己辨识、知晓、体悟那一滩水那一湾河那一出戏演,而自己于渐染之下变得不再年少轻狂,不再将叛逆气质披在身上,却不知不觉有了圆润、通透、世故、油腻的半面,活成了年少时所嫌厌的一类人之一。
但愿在以后爬格的途路中,能够真正做一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以爬格者的身份革新当下的小说范式,做一个小说文体的破坏者、践踏者、叛逆者、开创者,爬格出不是小说的小说,爬格出不断离题而又拖延主题的小说,爬格出和其他爬格者极其不一样的小说,哪怕是不卖座,哪怕是不叫好,哪怕是不能发表,哪怕是无法出版,与爬格者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爬格完一部作品,那作品亦与爬格者无关。爬格者是爬格者,作品是作品,两者俱是鲜活存在的生命个体,正如鲁迅无法左右主人公阿Q,阿Q自然不晓得鲁迅是何方神圣。
源于此,继《虚拟的伤痛》之后,又爬格了一部长篇小说《日月潭》权作小说文体的革新尝试,一以贯之地破坏和践踏,似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爬格气势。自2014年爬格起,至2018年年底爬格完,每每阅翻,释手不忍,怡悦之意溢于言表,爬格完免不了拜名家指点、请老师指教、博友朋一笑,赞美者有之,批评者有之,不发表意见者有之,大言不是小说者有之,小道无主题内核者有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束之高阁两年,无缘出版。后来又因琐事缠身,《日月潭》竟是不曾修改,一拖再拖到于今。
庚子年,疫瘟乱。家家门闭客谢,户户不相往来,而眼下一些爬格者却不甘寂寞,或配合新作上市助威呐喊,或拉拢投其味者高呼文学救世,或绑架评论家、出版商、媒体记者、国外汉学家于一体使其声名大噪,或出席文学评奖活动稍露尊荣而貌似提携文学后生,或搭建文学阵营占山为王操纵未来的文学史……这一切,似乎均起自文学而又止于文学,文学脱胎换骨一下子热闹喧嚣起来,变成了靓丽耀眼的嘉年华。末,借用孙郁先生《聆听者》书中一语作为结尾:“我现在授课的时候,常常提起这个老人(夏志清),不因别的,乃是告诫自己,在众人嚷嚷之际,静者独难。百年中国,趋同者甚众,‘大独者’寥寥。先生治学与为人,其路相近。学术亦是人生,年轻的时候不太理解此话,于今想想,还是很有道理的。”
十年,是为祭,是为自语,亦是为自序。
【作者简介】姚良,河南开封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师从著名作家阎连科,著有长篇小说《虚拟的伤痛》《第三只眼睛》《日月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