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 泉
我从1991年始读寒山子,一位搞出版的朋友把寒山子的诗歌原文抄来,要求我写一本读寒山子的书。为了深入理解寒山子的诗,我想方设法收集有关资料,其间又啃了一些相关书籍,陆续写下了一些感慨,自觉没能理解寒山诗的精髓,也不太能参透寒山子本人,所以写写停停。
陆陆续续写了这么多年,拿起的日子少,放下的日子多。自2005年后,有一些自认看得过去的篇章,就随手贴到了网上。2010年,开始整理自己的故纸堆,人生又有了许多新的感慨。在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今天,个人感觉读读寒山子还是很有意思的。我在阅读、写作过程中走过一些弯路,对寒山子的诗歌中关于佛教的东西关注太多,其实,诗中道家以及儒家的思想也是很深的。俗众对佛学、佛教存在着极大的误解与偏见,甚至走遍全国许多佛教寺庙也深感偶像崇拜对俗众的误导。然,愚自知人微言轻,常常站在如来金身之前一笑而已。
寒山子的诗歌语言非常通俗,多数诗篇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也能看懂。他一生写了无数的诗,后人辑为《寒山子诗集》,一共三百多首。有的版本是唐代僧人道翘编辑,有的版本是唐开元年间台州刺史闾丘胤所编,都为寒山子诗集写了序,此后还有许多版本;更有人认为历史上没有寒山子其人,诗是中唐时期一位落魄官吏写的,伪托给了“寒山子”这么个闲人。我以为,寒山子应确有其人,而且写了一些诗,在后人的传抄过程中失传了一些,又附会了一些。
我们来看看现存寒山诗中“寒山”对自己诗歌的评价:“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的顶峰,如雷贯耳的诗家不可胜数。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寒山子的诗不被主流诗歌评论家所看重。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即社会透视、人生哲学,寒山子的诗非同小可。这正如他自己说的“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这个“明眼人”当然是闾丘胤及其他寒山诗编辑者。从寒山大师留下的诗来看,学贯儒释道,文有风雅颂,山水寓言,讽喻劝世。“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这是寒山诗集中的一首,难道是他自己写的?果然如此的话,寒山在世名气就非常大,而且诗歌已收集成书摆到很多家庭的书案上了。寒山自己参与编辑整理了吗?比较可能的情况是:他的诗在他死后才开始流传,并在流传过程中有“加塞”的成分。
愚以为,这些诗成因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这些诗歌的价值。遗憾的是,我们对祖国典籍中的这份珍贵遗产发掘得太少、研究得太浅。近代,寒山在日本、欧美反倒很受尊崇。如今“国学热”兴起,大家以为国学就是《论语》,很让人哭笑不得,更感叹故纸堆中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人生道路无涯,人生哲理无尽。寒山子在贞观之治的太平盛世窥见了人生道理的曲折奥秘,委实难得。李白饱览大唐繁荣昌盛的江山美景,诗歌写得有气度;杜甫饱受大唐安史之乱的凋零萧瑟,诗歌写得很悲愤。这些都有定评,无须我们多说。我在此也不想把寒山和李杜相提并论,这毕竟不是相同范畴的话题。
如今“国学热”的兴起,使我记起前几年《菜根谭》的走红。那本书是明代洪应明说禅劝世的小书,名不见经传,久为国人轻视,皆因日本人从“菜根”里吃出了美味,于是“出口转内销”,热了起来。
在我国的文化宝库中,值得我们吸取营养的矿产极为丰富,只要我们实事求是地挖掘,古为今用,一定能使陈酿发新奇之香。
在清初编辑的《全唐诗》里,寒山诗分量还是很重的,编在僧诗之首。到纪晓岚编《四库全书》时,对寒山诗的评价显得比较宽泛、平白:“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此后,寒山子的诗歌在文坛就慢慢淡出了。但寒山与拾得已被民间“仙”化,成为“和合二仙”,在某些场合他还是得到了选择性记忆,即雍正皇帝正式敕封寒山、拾得为“和合二圣”,除些之外,人们对他的诗基本忘记了。
五四运动时期,倡导白话文。胡适在其《白话文学史》中将寒山子、王梵志、王绩三人并列为唐代的三位白话大诗人。由此,寒山子引起近代学界的重视,但仅限于书斋里的学问。我所读到的几种中国文学史,很难看到寒山的名字,唯郑振铎先生1932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里略提到寒山、丰干、拾得三人名字,说他三人所作之诗“都是受他(王梵志)的感化”“王梵志的嫡裔”,并无过多引述与论述。那时候正是“敦煌发现”的兴奋期,也许是因王梵志的被发现而惠及寒山。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编),论述隋唐五代文学的篇幅达二百三十页,多数名家一笔带过,李白、杜甫两人占了五十一页,完全不见寒山的名字,仅在“概说”里提到,“《全唐诗》收录了很多和尚、道士、尼姑、宫人、歌妓及无名氏的作品,可以看到诗歌在唐代的确不是少数文人的专利品。”
寒山子是不是受了王梵志的影响,是得打个问号的。王梵志的诗歌是在“敦煌发现”之后世人才看到,可见他在唐宋默默无闻,鲜有人传抄他的诗歌,远不如寒山子的影响大,而且历代几乎没有论家提起。他们的生卒年月都无从考证,大体上看是同时代人。元明后刊行的《寒山诗集》有的收有寒山佚诗,其中有“梵志死去来,魂识见阎老。读尽百王书,未免受捶拷。一称南无佛,皆已成佛道。”此诗不知何所本,如是,那当然寒山是梵志的“嫡裔”了。三百多首寒山诗在编辑过程中就有“加塞”之作,宋以后出现的寒山佚诗更有些是后人借名之作,在清代以前的传抄刻录过程中,估计是有后人伪托掺杂私货的。这些情况都有待于认真考证。
元代,寒山子的诗歌流传到朝鲜和日本。明治时代以来,寒山子一直受到日本人的推崇,其学者丰硕的著述使我们汗颜。寒山诗在日本出现了多个版本,并且有诸多学者对其诗做了大量研究、注释及翻译工作,其重视程度、学界投入的力度远远超过我国。我曾经(2010年)检索过国内寒山研究论文,博士论文寥寥无几,硕士论文也只有十几篇。
有意思的是,从20世纪50年代起,寒山诗远涉重洋传入美国,美国被称为疲惫求解脱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将寒山奉为偶像。其诗一时之间风靡欧美,被翻译成英文和法文,为众多的读者所接受,赢得了比李白、杜甫还要高的国际声誉,令人感叹。
寒山子的诗歌从涉及面来说,可以使我们看到唐代社会的基本面貌。其诗歌内容是相当广泛的,民风习俗、婚姻家庭、子女教育、乡村情趣、市井勾栏、三教九流,真是无所不有,几乎触及了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寒山诗歌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其对社会现实等各方面的反映表现出来,充分认识这一点,对我们观察今天的社会生活是很有意义的。
寒山子的诗歌从思想层面来说,儒释道融通。台湾学者魏子云认为寒诗“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道非道,非道亦道;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俗非俗,非俗亦俗”。其诗歌在家庭伦理方面显然体现着儒家的思想,忠孝仁义的说教不少。诗中表现的处世观、人生观,道教无为而治、顺乎自然的色彩很浓郁。多数学者认为寒山思想相对来说受佛教思想影响更大些,其诗中体现佛禅思想的诗占一大部分,其世界观基本是佛学的。台湾学者黄永武认为:“唐人中以诗来写禅理,写得最多,写得境界最精湛的,应该是寒山。”因而对其诗歌从禅的角度分析是一个重要切入点。当然也有论者看到,寒山诗里因果轮回、消极遁世及描画社会世态炎凉的东西很多。
寒山子诗歌的艺术特色,被盛唐诗坛的灿烂群星所遮掩,几乎看不见他的光芒,其实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在文学评论领域,古今中外都存在马太效应,说好的,大家跟着说好,遇到气候环境,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说不好的,被淹没,从此默默无闻,后来偶尔被发掘,名噪一时,终难敌过那大雪球。其实,寒山诗所具有的独特艺术风格,是不应该被淹没的,若干学者有精当评论:“情景交融、信手拈弄、机趣横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九);“以诙谐谩骂之辞,寓其牢愁悲愤之慨,发为诗歌,不名一格,莫可端倪”(程德全《寒山子诗集跋》);“如空谷传声,乾坤间一段真韵天籁也”(王宗沐序《寒山子诗集》);“不拘格律,直写胸臆,或俗或雅,涉笔成趣”(项楚《寒山诗注·前言》)。总之,历代方家多有评议,寒山子的诗形式自由、语言通俗、叠字连用、俚语俱趣、拙语俱巧、感情朴实、比拟联想、生动诙谐,具有民歌那种通俗、质朴、生动、清丽的特色,等等,寒山诗的总体风格还是很鲜明的,其后文人多有模仿寒山诗所独有的风格,从而形成独特的“寒山体”。
钱学烈先生在《寒山子与寒山诗版本》中指出:“寒山诗十分接近口语,堪称唐代白话诗的典范,在白话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由于它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语言面貌,对于了解唐代口语的语音、词汇、语法,对于研究中古和近代汉语,对于研究汉语发展史,都是极其珍贵的资料。”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寒山子自己总结说:“昔日经行处,今复七十年。故人无来往,埋在古冢间。余今头已白,犹守片云山。为报后来子,何不读古言。”
寒山子的诗歌,劝善戒恶;寒山子的诗歌,倡俭戒奢;寒山子的诗歌,讥讽丑恶;寒山子的诗歌,道法自然。
寒山子的诗歌,富于哲理。读寒山子的诗歌,可以使人平心静气,随遇而安,纯净心灵。当今学界对寒山子的研究逐步有了很大的起色,看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跟进,这是功德无量的事。
【作者简介】王江水,笔名万泉,197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6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1989年退役,从事党务及教育工作。出版专著小说、散文集多部,编导《珠江三角洲巡礼》《市场风暴》等作品获全国党员电教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