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三畅
那是上世纪中期,我九岁时的事。
那天下午,听父亲跟另外几个人说,有戏班子在龙从桥唱大戏,他们要去看。我就说我也要去。父亲和母亲都不准我去,说有十里路,又是看晚上的戏,我走不动。我扭着身子,说一定要去。父亲拗我不过,只好答应带我去。母亲说:“去,可要自己走,别让爸爸背!”我答应了。
太阳落岭才动身。六七个大人和我一个小孩,一行人起先还不紧不慢地走,不久,那几个大人就走得快起来,我须小跑,才跟得上。走在我后面的父亲对我说:“我俩走慢一点不要紧。”我把步子放慢,不过仍力不从心地尽可能把脚步挪快点,但是无可奈何,那几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前方的暮霭里。
夜幕降下来了。农历十月,本是有月亮的天幕上盖着灰白的云幕,月光只能艰难地渗透出来,大地是迷迷蒙蒙的。我们走的是石板路,路的左边是翻耕过的灌上水的“冬水田”,右边是长着荆棘与藤蔓的悬崖,崖下是幽黑的河水。父亲要我走慢一点,不要怕跌倒。我担忧的倒是走在父亲的前头不安全,鬼晓得前面有什么
东西在等着我!它出其不意地扑上来怎么办?走着走着,前面“泵”地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到水里去了。立即有一种麻栗栗的感觉从脚底冒出,透过脊梁直达头顶。我凝住了脚步,要父亲走前头。父亲说:“怕什么!不怕的!”不过还是和我换了位。短暂的安全感过了之后,一种更大的不安全感向我袭来。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要扑上来抓我。有可能什么东西从后面扑上来抓着我了,父亲还不知道呢!我这样想着,就脊梁发麻,头皮发冷,尽可能挨着父亲走,时不时踩着父亲的鞋后跟。父亲又说:“怕什么!不怕的!”
夜幕更沉了,前面传来嘎嘎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觉得很瘆人。父亲似乎知道我会害怕,告诉我说:“那是筒车转动发出的声音,不怕的。”哦,筒车!我以前听伙伴们说过,筒车会把人转进去吃掉的,于是觉得那嘎嘎的声音更加瘆人。待再走几步,看到岸边那不断转动的庞然大物时,我被巨大的惊恐笼罩,颤抖地抓住父亲的后衣摆,要父亲背我。父亲还是那句话:“怕什么!不怕!”并没有背我。
再走不远,就隐隐听见锣鼓声了。那声音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我也不管路上有没有可怕的东西,走到父亲前头,加快了步伐。
大戏是在一座祠堂里唱。我们走进祠堂的时候戏已开始,戏台前头的天井中已基本坐满或站满了人,天井前头人很密,我们挤不进,只能在稍后头的人丛中“加楔子”。我站在地上,平视看到的是人的腿,仰起头,看到的是人的脑袋,再仰,看到的是灰色的天空。我正想对父亲说看不到戏,父亲已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我的头和父亲的头一样高,当然就看得到“戏”了。
我们这一带所说的大戏就是祁剧。只见那台上有两个人,一个有胡子,一个没有。我问父亲唱什么题目,父亲说:“你看戏台柱子上挂的牌子吧。”我转移视线找到那块牌子,只见上面写着“杨滚教枪”。当时我是三年级学生,不知道宋朝杨家将里的杨滚,但知道隋朝的杨广,于是把杨滚当作杨广。我还知道有个游俊达也是隋朝的,前不久我看过一本讲瓦岗寨的连环画,我觉得戏台上那个没长胡子的像游俊达,就对父亲说:“那个没有胡子、穿花衣服的是游俊达吗?”父亲说不是。这时旁边一个大人夸奖我:“不错呀,小小年纪就知道游俊达!”我有点难为情,把头偏向一边。父亲也改换了抱我的姿势,让我在他身上更舒适点。
我看不懂戏剧情节,只见戏台上那个年老的拿着一枝红缨枪比划一阵,年轻的也拿一枝红缨枪比划一阵。接着两个人就打起来,突然,年轻的把红缨枪向年老的挑去,挑在年老的额头上。年老的不但没有生气,还高兴地说:“挑得好,挑得好。”我觉得有趣,也轻轻地学着“挑得好,挑得好”,这时父亲把我的身子往上托了托,让我的视线越过突然插在我们前头的一顶又大又高的帽子。
“杨滚教枪”终没能吸引我,看着看着,我就在父亲的身上睡着了。父亲把我摇醒,说:“别打瞌睡,看戏吧!”我强睁着眼睛看了一会,眼帘又耷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了,当然仍然趴在父亲背上。但耳畔没有锣鼓的声音,眼前也没有灯光,我对父亲说:“这是在哪里?”父亲说:“回家去了,我们在路上。”又把我抖了抖,让我趴在他背上舒服些。我无意地把箍在父亲胸前的手移到脖子上,只觉得湿津津的,就说:“爸爸,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又说,“我下来走吧!”父亲说:“算了,夜深了。”我又说:“他们呢?”“前面去了。可能到家了!”
我又问后来还演了什么戏,父亲说还演了《长坂坡》,又说总是喊我不醒。我有点遗憾,但不久又昏昏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朝四周一看,我是睡在床上。这时只听见母亲说:“快起来,去看牛了!”原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我起床后,母亲给了我一个红薯,说是头天烤好的,让我看戏回来吃,哪知父亲背我回家后喊我不醒;母亲要父亲吃,父亲说还是留着给我吃,就只好埋在细火子灰里。我捧着红薯,捏一捏,像熟透的柿子一样软和。吃着红薯,我想起头天晚上的事。
汪曾祺说:“一个人口味最好杂一点,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年年岁岁一床书,弄笔晴窗且自娱。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作郇厨。”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早晨那个红薯的味道最好。后来每每感慨,味道最好的原因是里面渗透着别样的东西。
【作者简介】黄三畅,湖南省作协会员,《都梁风》文学杂志编辑部副主任。在《青年文学》《芙蓉》《清明》《湖南文学》《青年作家》《萌芽》《章回小说》等发表小说、散文、杂文2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多部。曾获羊城晚报花地创作奖、崀山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小说《圣手》被选入羊城晚报50周年花地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