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 锐
我出身在广东河源忠信的一个小村庄。相比起我现在居住的繁华大城市来说,它必然是朴素的、落后的,甚至有点小封建;但它更是热情的,人情的温度能温暖我的心很久很久。如果你想让我介绍介绍它,那我必定会用忠信花灯来代表我的故乡。
忠信花灯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民俗造型艺术,在我家乡流传已久。关于忠信花灯的前世今生,也是有段故事的。在清雍正八年编写的《连平州志》上就有所记载,至今已有200多年历史。明末清初,据传有个画师,名字已经湮没,从朝廷告老还乡,和赖志稳的老太公交好,特意以宫廷画法画了几幅图相送。赖家是书香门第,在乡里一直帮人写书柬,对绘画也颇有讲究,祖祖辈辈对这些画非常珍视,嘱咐后人好好保存。后人便按照宫廷花灯的制作方法,逐渐完善了起源于宋末元初的忠信花灯,由于半路加入的“宫廷血统”,忠信花灯到今天还透着一股文人士大夫的清雅之气。忠信花灯传统手艺人赖家花灯工艺第十三代传人赖秀山先生与我是同村人,现在,赖家人已是乡里有名的制灯大家,逢年过节,找他家定制花灯的人络绎不绝。
村子里最隆重的莫过于春节期间的元宵灯会。对我们客家人来说,在元宵灯会来临之际,将一盏盏花灯挂在祠堂里,是在表达对新生儿诞生的喜悦之情。俗语说,人死如灯灭,人们把灯的燃烧看作是生命的消磨,把年老称作风烛残年。那么,点灯就代表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在我们那里,为新生儿点了灯,上了族谱,这个孩子才真正算是家族中的一员。如果是领养的孩子,也要在进门前到祠堂点灯,意为“认祖归宗”。新生儿的上灯仪式又称为上丁,“丁”在《辞海》中的解释为“人口”,男称“丁”,女称“口”,又因为在客家方言的口音中,“点灯”与“添丁”发音相似,故选择用灯来庆贺新生儿的诞生。我们一般会把“上灯”的日子选在正月十三,“十三”与“十生”谐音,寓意“新丁”健康成长。当地人家当年生了男孩就要在祠堂里挂起花灯庆祝,以告知祖先和乡亲。
在我们村里,虽然说花灯技艺高超而远近闻名的就那么几户人家,但大多数人其实多多少少会做些花灯。正因为村子里制作花灯的人家众多,我们也会举办比赛来互相切磋学习。每年正月初九至十五,我们会举办“连平忠信花灯节”。我小时候去看过几回,因为那几天街上都是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算得上是小孩子过年最期待的节目之一。我印象里最深刻的是赖先生做的那盏八角花灯,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鱼跃龙门戏珠灯”。灯身贴画主要分为四个部分:从底部到顶部依次是池中鲤鱼、鲤鱼打挺、跃龙门、金龙戏珠。讲起先生创作的灵感,他说是想将中国传统文化和对新生儿的祝福结合在一起。鱼跃龙门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民间传说故事,相传金色的鲤鱼越过龙门就能化作真龙,升天得道。人们常用鱼跃龙门来比喻努力拼搏,砥砺奋进,敢想敢为,追逐梦想。鱼跃龙门戏珠灯的寓意就是希望孩子能健康长大,像鲤鱼一样跃过龙门成为人中龙凤。比赛过后,位于前列的花灯制作者往往受到大家的青睐,家里添了新生儿的人家就会慕名而来找他们定制花灯,用作元宵前后的吊灯仪式。
吊灯仪式一般要经历定位、选灯、迎灯、上灯、暖灯、化灯六个过程。定位也就是选位置,正中的位置因其内涵丰富最为抢手。选中之后将灯绳穿过梁柱,两端对折后系到柱子上,再贴上写有新生儿父亲名字的红条以作标记。选灯没有特别的规矩,看个人喜好,主要是确定花灯大小(以六角灯、八角灯最为常见),花灯装饰品(如贴画的花纹,一般来说生男贴龙,生女贴凤),灯联内容(即贴在花灯角上的“对联”和上面所写内容,因为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期望不尽相同,所以花灯制作者不会贴对联,对联一般是自己另外购买或找人定制,最后再贴上)。迎灯和上灯是整个过程中的重头戏,要敲锣打鼓,龙狮起舞,鞭炮齐鸣相迎接。舞龙队伍按计划会跑遍整条村子,添丁的人家就要在自家门口等候,在舞龙队伍到来的时候,点燃鞭炮迎接,一般从下午开始,一直延续到夜幕降临。经过前面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后,接下来便是暖灯环节。暖灯和暖房有些相似,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庆祝,在觥筹交错中增进彼此感情。化灯环节最为壮观,仿佛前面的活动都是为这一刻做的铺垫,也是最为热闹的部分。这是很有戏剧风格的收场,一般一项活动到了尾声,氛围难免暗淡下来,但吊灯仪式一反常态,让这场活动在尾声到达高潮,也代表了我们新一年的盼望——香火永不衰竭。化灯即烧灯,在花灯上缠绕鞭炮,一个花灯通常要用上万响的鞭炮,在祠堂这样狭小的空间内,气势可想而知。在化灯之前,家族长辈会先将一些吉祥物放进花灯里面,比如百眼芋头象征百子千孙,柏叶意为长命百岁,等等。鞭炮燃罢,浓浓白烟还未散尽时,小孩子就争先恐后地进去抢掉在地上的吉祥物,最后大人将现场清理干净,一年一度的上灯仪式就此结束。
从小生活在河源的人都知道,忠信花灯和忠信上灯习俗与客家人的生活是紧紧绑在一起的,重复这种习俗是和穿衣吃饭一样平常的事情。
但我随爸妈工作搬迁到外地之后才发现,很多外地人对此并不了解,甚至不理解,认为这是“封建迷信”。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是我们客家人迎接子孙来到这个美丽世界的第一个仪式,祝愿孩子们能带着全村人的祝福,平安长大;也是每一个客家“同亲”记忆里的温暖瞬间,寄托着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乡愁。不管忠信花灯是否能“走出去”,能否被理解,只要有客家人的存在,忠信上灯习俗就不会消失;只要有客家人的存在,忠信花灯就能成为我们连接感情的纽带。
【作者简介】黄锐,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乐育书院数学与应用数学(师范)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