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松明
武冈人算比较不低调的了,动辄千年王城,霸气古州,卤菜之都,斜斜花塔世有双,方石城墙盖天下,等等。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说的。泱泱大国,岂独“大”武冈人有这个德性?况且,纵是敝帚,不也是可以作千金自珍的么?不过,说到武冈血酱鸭一绝,倒着实不是如何过火的夸张了。这看似简单的一道家常菜,饱含了武冈人的汗水和智慧,是烟火味十足、香气四溢的人间珍品,亦是“舌尖上的美味”。
有说,朱元璋第十八子朱楩(1425年迁于武冈)特别喜欢吃鸭。一次,王府厨房里做鸭,不小心碰翻了搁在锅边的鸭血,全部流注到锅中。厨师便将错就错,索性就和着鸭血炒。他将这鸭肉尝了一块,不想竟然是不同一般的味美。于是暗怀期待敬呈给朱楩。果然,王爷是一边啖嚼一边啧啧称叹,乃定为王府餐桌上的必点菜。后来,此做法便开始流行于民间。
也有将时间推后至二百多年的明末,男一号改成了末代皇帝朱由榔(1647年被挟至武冈)的版本。两个版本的剧情虽然略有出入,但大致也差不太多。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版本呢?不得而知。至少我还没有看到过。甚是有些遗憾,应该还得有一两个其他的版本才好。来来去去都是他老朱家的人尽占风头,一个是倒霉的王爷,一个是更倒霉的落得被人家绞死的末代皇帝,虽然是皇家,终究也没得什么意思。
采菊东篱下的五柳先生有个相当相当厉害的先祖——陶侃陶士行,曾经在武冈做过县令。陶大司马文武全才:武,是位列武庙星耀史河的名将;文,著有《相风赋》《逊位表》等传世名篇,更留有惜时如金,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百甓于斋内,痛鞭戏贼人“稻”,治下数千里路不拾遗,等等千古佳话,记载于各种书册。武冈之幸,幸何如之!绝不是来过老朱家那两个皇家吃货可同日而语的。
陶侃本人,或他那有截发延宾斫诸屋柱之大贤德的伟大母亲湛氏,某次宰杀鸭子招待嘉客,除了自产的辣椒和生姜,竟买不起其他的配料,乃灵感迸发,忽生奇想,尝试着调了鸭血相拌和。于是,血酱鸭横空出世。这个版本比之前的两个版本,不仅历史悠久得多,其品味也高级得多,毫无疑问,也更接地气、更合乎情理得多了。
如若不扯的话应该是,血酱鸭是从前的从前,从某个低端的平头老百姓的家里扩散流行开来的。虽然“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不稼不穑兮,谷子堆满仓”,但是高手在民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些话还是不容置喙的。王族贵人大老爷们固然多饕餮,其讲究肯定是远远胜于平民们的,估计至少“假里五充”的,他们得比咱更讲卫生、更爱干净一些吧,却叫他们发明或者第一个吃血糊糊的看起来并不那么干净卫生的血酱鸭,岂非是有些强人所难,故意叫他不猧不魀?
便是陶侃,若非出身微寒,扯了来也是有些牵强。
血酱鸭之于武冈的标识性,是胜于卤菜,也胜于早已经拆毁殆尽的方石城墙和更早便没了影子的斜斜花塔的。有说,外地人来武冈,或者在外地的武冈人回来,没有吃到过血酱鸭,便等于白走了一趟。诚不为过。在武冈,是很难找得出有哪家餐馆不做血酱鸭的,也很难找得出有哪个私家不做血酱鸭的。山高路远的,尽管天空上已经有飞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交通还是不够便利。难得走上一趟,不管是在餐馆里,还是在私家里,请人吃饭如果没有血酱鸭这道硬菜,就很是有些不合乎武冈人的待客之道了。是不是因而可以怀疑怀疑一下那人的诚意了呢?
血酱鸭的做法并不复杂。武冈人,不管男女,只要是稍微下得了厨房的,保管能叫他不怎么费劲地便做出一大碗令人齿颊生香的血酱鸭。主料当然是鸭子,包括鸭血。配料主要是辣椒和生姜。辣椒,大个头的也行,小个头的也行,青的也行,红的也行,青红一起放也行。生姜,当季的子姜更好,若子姜不当季,老姜也行的。有加了大蒜的,也有不加的;有加了带皮五花肉的,也有不加的;有加上甜酱或者自家秘制麦酱的,也有不加的。加了,自是有加了的那一分讲究。尤其是带皮五花肉和甜酱或者自家秘制的麦酱。不过,不加好像也有不加的说法。只要手艺好,加或不加都不是十分的紧要。
这里就甜酱和自家秘制的麦酱再多说两句。现在的甜酱都是瓶装的,记得小时候的甜酱是散装的,拿个小碗去巷子口的代销店,店主用竹片或者木片挑子给你挑个一毛钱两毛钱的。总感觉,现在瓶装的甜酱是再也吃不出从前一毛两毛挑的那个味道了。是现在的甜酱与往昔的有所不同了,还是并非甜酱本身的问题呢?记忆当中,自家秘制的麦酱是再普通不过的,好像大多数人的家里都有存备。现在虽然也还有人家制作,但是少之又少,要想再吃到,实在是很不容易了。不免有些担心,将来再过些年岁是不是就失传绝迹了。
顾名思义,血酱鸭的重点在鸭血。大体上,可以调血来分为三种:一种是盐血酱鸭,一种是醋血酱鸭,一种是老坛酸水血酱鸭。餐馆里也好,私家的也好,现在做的多为盐血酱鸭,即将鸭血搅拌成很粘稠的一团来做。醋血酱鸭和老坛酸水血酱鸭好像是不怎么能吃得到了,可能跟市场上那些鸭店鸭摊多少有点关系。前些年还能看见县城里私家有自己宰鸭褪毛、净皮开剖的,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了。基本上都交给市场里那些鸭店鸭摊专业一条龙代劳了。想想这个过程,虽然是不免有些繁琐乏味,但也多少自带有一些特别的意趣,让能够体会到的人去体会的。宰鸭调血的时候,人家都不会征求顾客的意见,就果断、利索地调成盐血,你也就只好吃盐血酱鸭了。仿佛已经被不自觉地标准化了,不遵照接受会有些忐忑,是不是就会有那么点不正不经了呢?实际上,盐血酱鸭和醋血酱鸭、老坛酸水酱鸭,虽然在风味上略差异,但至少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不分轩轾的。
我小时候吃的好像都是醋血酱鸭或老坛酸水血酱鸭。是不是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学会调盐血呢?父亲是木工,母亲则是在河里一铲子一铲子捞沙子的沙子工,膝下儿女甚是数众,生计之艰难可想而知。然而,我的父母却以无比的勤勉和坚韧,从未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挨饥受冻过。吃血酱鸭也并非是不可企及的,差不多隔的一周左右也能够大饱一次口福,可以说是我儿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母亲虽然不高大,却很有男子汉气,不太打理厨房事。父亲常操勺掌厨,厨艺算是一般般吧,但是我敢说,血酱鸭他老人家做得杠杠的,不是一般的好。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当餐倘若幸得留有剩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弃之倒掉的。隔餐,甚至是隔天,回锅热了,和了饭,均分给“两个三个”吃。这“两个三个”一定是年岁小的弟妹了,年长的哥哥姐姐觊觎,得央求、哄劝才能讨得吃上一两大口,吃得那个有滋有味,犹胜当餐盆满钵满的时候。
或许,还可以餐馆做的和私家做的来区分,做法基本上别无二致。餐馆里做的,人家那可是专业的厨师,况且做血酱鸭的次数之多远超于常人,所谓功多利熟,按说应该比私家更有见胜一点才是,但大多数的本地人好像更加钟意私家的一些。如若夸赞哪个餐馆的血酱鸭做得好,你恐怕往往也是夸赞它相当有私家的味道。那么,私家的味道到底是怎么一个了不得的味道呢?它与餐馆里做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三言两语的也说不太清楚。有些事本来就是说不太清楚的,可能越说反而越不清楚。不如你来,我在家里以我马马虎虎的厨艺亲自操勺做一只与你品咂。
餐馆做的,也分大餐馆和小餐馆。老话说,大餐馆是个名,小餐馆味煞人。这句老话在血酱鸭上似乎又得到了印证。
近些年来,伴山那片儿,小餐馆里做的血酱鸭最是声名响亮、闻名遐迩了。不用说是托了云山的福,尽管那里许多建设还不是那么尽如人意,却早已是常态的游者不息、车水马龙、华盖云集。各色饮食男女,本地的外地的都有。来了自然就免不了要吃喝的,哪里还能不来上一只血酱鸭?虽然最是声名响亮,但要说最好,可能还称不得吧。并不是一定须有盛名,有其实。东门外迎春亭那块,有家名不见经传的很简单的某某小餐馆,老板兼厨师,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尤其是血酱鸭一道,吃过的人,少有不翘起拇指称叹的。我有幸去吃过好几次,感觉果然不同凡响。他做的多为醋血酱鸭。写血酱鸭的文字不太多,耐读的就更难找了。读过一个叫素素写的《武冈血酱鸭》,可以说是目前为止我读到过最好的。这个素素不知道是不是我加了微友的那个女诗人素素。她在文中提到玉龙饭店的老板兼厨师唐师傅做的血酱鸭,就给了相当高度的评价。也是老板兼厨师,估计那什么玉龙饭店,应该也是一家很简单的小餐馆了。还有,谢海燕同学曾向我盛赞过其师侄做的血酱鸭。也是老板兼厨师,也是简单的小店,恰巧就在另一同学李金安开的老国舅中医馆对面。我也有幸被谢同学邀去吃过一次,可惜没吃到血酱鸭。大约是因为去的时间有点晚,所备的鸭已告罄,现在想来仍觉有点遗憾。
还没有吃到过有哪家大酒楼的血酱鸭是做得特别好的,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谁说起过。是不是因为酒楼大了,要做的硬菜太多了,做起血酱鸭来便不能如小店一样用心了?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本人的口福薄浅,或是孤陋寡闻,没有听人说起过吧。
可能不少在外地的武冈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久未归旋,馋血酱鸭馋得不行,便就地取材来如法炮制,做出来的味道却不像那么回事。这样的体验,羁旅异乡的时候我也曾有过。要说是鸭的品质不行吧,我有两次用的还是从茫茫韩江水面上捕抓的野鸭子,绝对的高规格了。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有点南橘北枳的意思呢?不过,凡事不能一概而论,也有例外的。拙荆的姑爷说,年轻时他曾和几个乡党去黑龙江某地做过几个月的泥瓦工,他们在当地做的血酱鸭和武冈本土做的就感觉不出有什么太大的高下。初见吃血酱鸭,当地人瞠目不忍直视,舌桥不下。后来壮了胆子一尝,好吃得不要不要的。它让人垂涎欲滴、大快朵颐、食指大动,也让人品尝到生活的真滋味,感知到幸福生活的美好,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冈经典风味血浆鸭的味道。后来,每有血酱鸭则必争相蹭吃。再后来,非得要拜师学艺,期望以技相授,颇为诚恳。姑爷他们几个泥瓦工也算是将血酱鸭带到北方发扬光大、大放异彩了。若所说不虚,现在那儿吃血酱说不定已经是蔚然成风了吧。
周边数县也有好几个以他们各自的县名冠之血酱鸭的,好像也不乏有这样那样的传说。有的传说比咱们武冈那两个朱氏版本,历史更为悠久,艺术性更是相形见绌。我有幸都曾品尝过,味道上,比咱们的血酱鸭逊色了不是一星半点,都实在不敢作太多的恭维。其中某县做的血酱鸭,喜欢加入一种说不出名号的香叶,浓浓的有点怪异的香味将血酱鸭本身的香味完全掩盖了,画蛇添足。纵有再好的传说,历史再悠久,若无过硬的东西拿得出手,也是枉然。
【作者简介】赵松明,湖南武冈人,自由作家,曾在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