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悠燕
作者简介
赵悠燕,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岱山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飞天》《时代文学》《散文百家》《山东文学》《黄河文学》《雨花》《文学港》《海外文摘》等,多篇作品被选入各省市中高考阅读专题专练及年度选本。已出版小说集《烟情迷漫》《这里的大树不落叶》《梦里有你》。
600多年前,浙江舟山长白岛被信国公汤和称为“此岛又长又白”,在我们的脚步踏进岛上的那瞬间,感觉其如遗世独立。夏天是聒噪的,骄阳,鸟叫,蝉鸣,人们脸上如雨的汗珠,言语像绝尘而去的车背后那道烟尘,渐渐消失。热,让人突然失却了说话的兴致,目光流连在那棵安静的大树上,山上有微风,为什么其叶子却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长白岛不大,看地形图,犹如一件无袖马甲,或似一片鳗鲞。它在舟山本岛的西北部,面积12.95平方公里。当我们深入岛屿,来到后岸,从一个坡路上去,从另一个半山腰下来,竟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发现这正是刚才下车的地方。一个外地人到这里是不会迷路的。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屋、院墙,爬在石头房上绿色的藤蔓,放眼望去,散落在绿山下和绿田间的村落,这样的房屋,在我们生活的周围,每天的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已经看不到了。许多年后,时间会把这些在我们的后代生活里抹去,只能在史料中去体会自己的祖先曾经住过这样的房子。这样想的时候,便换了一种目光看,如果这样能把它深深留存在记忆中的话,那种感觉,在日复一日的固定轨迹当中是无法体验的。这里的一切安宁安静,拙朴质感,却又处处藏着精致的细节。转弯处的矮护栏上覆盖着黛色的瓦片,石头筑就的矮墙,像一条龙脊,围着中间一棵绿意弥漫的大树。竹篱笆上斜伸出来的绿色爬藤,古朴中显现文艺和婉约。
后岸村,自然、干净、安静,绿意葱茏,知了在树上鸣叫。人不多,可以说稀少。半山腰上的房子,黑瓦石墙,那些石头垒就的房屋,每一块石头里似乎都蕴藏着岁月的气息,飘散在村落的上空,即使我们的目光停留在这里,也能感受到来自往昔的静美和田园的诗意。顺坡而上,周围是茂密的绿树,还有果树。文旦、橘子还是青涩的,只有猕猴桃看似成熟,五六个,凑热闹般地集聚一起。果树种在院落或路边,似乎不是村民有意为之,野生野长的样子,却因了地气的缘故,长得树是树、果是果,挂在枝头,不用担心有人惦记,直到渐渐成熟,散发出果蔬的香味,成为幽静村落的一道景色。
据说后岸村现只剩30多户人家。最老的一座房子,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传承12代。曾经的热闹或者说丰饶的生活气息,都消失在了一寸寸的时光里。来到这座岛上的人,在丝丝缕缕的迹象中只能凭想象,那些木格门窗,屋檐,木结构的房子,如浮云般的人和事,恍如隔世。或者,连这点都失去了探究的兴趣,竟是走马观花。院子里,一只狗被拴着链子,朝陌生的闯入者一直乱叫。狗大约也是很少看见外人的,叫是它的本分和职责,直到有人说,别叫了,我们走了。它果然噤声。寥落老屋多寂寞,一人一狗相伴,也是一种生活。
称为余家,应该是余姓居多。从地形上看,余家是个自然山岙,三面环山,北面朝海,和其他村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向北依次有山塘、田地、深水涂和岩滩,这些是当地百姓以此谋生的自然环境,这里的人们以渔为业,或以农为业。追溯历史,余家的先祖在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从镇海汉唐村迁徙而来,余氏也曾为大户人家,在“余卢王”三大家中财产排在第一,道出了余氏们的聪明智慧和善于经营。他们在这个岛上繁衍生存,像一棵树扎根在这里,生长繁茂,无数的枝干伸向天空,犹如他们一双双勤劳能干的双手。
所谓保留原始风貌环境中的岁月静好只是一种主观意识上的想象,那些长大的孩子、年轻的男女,他们向往着山外的世界,城市的热闹和现代化。只有他们的父辈和祖辈,在日渐老去的岁月里,不会再想到自已的余生中仍和发展、和未来有关。守着这些老房子,守着这些山、这片海,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如四季轮回。生命如此相似,长白岛上的人们,站在太阳照耀的明晃晃的冬日里,倏忽,满眼碧绿的春天就来到了家门口,仿佛每个日子都是在不断地眺望和不经意地抬眼间过去的。他们有时想像那些去了岛外的人们,他们的日子是不是每天都在踩着飞火轮跑?
余家曾有8户村民的亲属共33人侨居在美国和香港等地。在长白岛的前湾,我们参观侨思馆,这个侨思馆根据侨胞故居改建而成,白墙灰瓦,小而精致。1889年,大湾村的两个王姓男子结伴赴上海,经人介绍当了英国一家轮船公司的国际海员,他们被称为长白华侨的始祖。在当时那个年代,这需要极大胆魄和勇气,不是迫于生计,或许不会下此决心。长白岛据说现在只剩2千多人,加上外来在船厂打工的2千多人,合计四五千人。但是长白的在外华侨却有1700多人,这个比例应该算是比较高的,所以才会被称为重点侨乡。在海外求生存、谋发展,并能扎下根,靠的是长白人刻苦耐劳和聪明智慧。当他们的脚步停留在异国他乡时,故乡渐行渐远,记忆中的一枝一叶,一砖一瓦,一山一水,都成了生命里挥之不去的乡愁。
我们从码头上下船时,看见山上的风力发电机,闪着银光的叶片细长尖利,如挥着长臂的巨人,站在后岸的山坡上,也能看见其在对面山顶上不断旋转。这是一种新型的与古老村落截然不同的风格,现代化的风力发电,沿海港湾千余亩的高科技生产养殖基地,海洋工程项目、船舶修造项目等临港工业,让我们看到,长白在保留原始风貌的同时,也在紧跟时代的脚步,不断发展起来。
而到了长白才知道,一直以为的“长白女子秀山郎”,原来是“长白碾子秀山塘”的谐音,久而久之,成了现在这样,倒也引出人们对此所做的丰富联想,比如与此有关的凄美爱情故事。而我到底没有见到盛名的长白碾子,想像中,石头做的碾子,在一轮轮围绕着它转圈的过程中,把一颗颗饱满的谷物细细碾碎,在那些岁月里,承担着养育一代又一代长白人的使命,虽悄然退场,却已成为乡村文化的一种记忆符号。
回来的船上,看到秀山岛,看到大桥,所有熟悉的景色都在眼前,似乎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得到,或者一抬腿,便可以跨越到熟悉的土地。当然,这样的想象离未来也不远了,在建的舟岱跨海大桥,连接富翅岛、舟山本岛、长白岛、岱山岛、鱼山岛等5座岛屿,等建成通车后,来长白就方便多了。想着某一天,或许会带着亲人朋友再次看看长白岛,这样的愿望还是有的,也相信,实现的日子不会等得太久。
杉木洋之约
杉木洋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一排排的杉木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葱郁,绿荫如盖。想象一下,杉木成洋,这种壮观如海浪般的气势,堆叠如山的木头喧哗的场景仿佛扑面而来。
杉木洋村位于浙江象山县大徐镇东部,全村仅350户1060人。那天,车子行驶在黄昏的大道上,周围空旷,行人稀少,天空在慢慢收走一天里的光亮。薄暮的乡村,朦胧、寂静,如那几棵树冠茂盛的大樟树,浓绿的枝叶一动不动。到村口,顺山坡往下行走,一条清澈小溪处在村的中央,在日行夜奔的使命中,水流潺潺,仿佛低语。两岸村民临水而居,让人想起桃源般的世外生活。这个时候的到达,或许已错过了村庄最后的一缕袅袅炊烟,当我们走进徐公祠堂和盐文化陈列馆,不由被陈列的一幅幅图片和制盐工具所吸引。
杉木洋村原名“杉坡”,宋高宗绍兴初年(1131年),在玉泉盐场下东村设盐课司。1357年,徐氏十九世祖祥观公率支族迁至“杉坡”,因杉坡东临大海,三面环山,杉木成洋,后改名为杉木洋。自定居以来,徐氏后代子孙一直从事烧盐业。由于历代朝廷实施盐铁专卖,制盐业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也成为杉木洋村民的家庭经济支柱。
历史上熟悉的盐神,大概是春秋时期齐国丞相管仲,因为对食盐买卖的有效管理,被世人奉为盐神。在杉木洋村,便供奉着一尊盐熬菩萨。这是一位土生土长的盐神,当年烧盐团灶有定额,周围几个村的村民都想争夺烧盐权,相争不下,杉木洋村徐氏第19代孙徐景灏,为了子孙能得到烧盐这一谋生行当,挺身而出,不幸献出了生命,徐氏后人感其恩德,立庙祭祀。这个为当地盐业做出牺牲的村民,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为当地村民所敬仰和感恩。祭拜这尊盐熬菩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祈祷保佑盐民生产顺利,也是对其精神的纪念和发扬。于是,杉木洋村没有一户不会制盐的家庭,他们把先辈用生命换来的谋生行当以这种形式传承和坚守。这里的盐,便不再是一垛垛白似雪花的景色,也不仅仅是百姓生活里一勺勺添加的调料,而被赋予了一种悲壮和悲凉感。杉木洋村的盐民,其经历的一生,不管是纷繁和寂寞,都与盐有了息息相关的联系,就像村里那条终年流淌的小溪,无穷无尽,繁衍生息。
明末清初诗人吴嘉纪曾创作《煎盐绝句》:“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浩渺的大海、广阔的滩涂、茂密的盐嵩草,曾是杉木洋村盐民赖以制盐的资源。在他们的记忆中,每天醒来便是祈祷阳光与风,在汤汤的海水里浓缩出晶莹的颗粒。弥眼雪白的盐与白云相接,那是他们的生计,也是他们的希望。岁月流逝,穷尽一生,所有的寄托便是在熬盐的重复繁重的劳动中生活下去,细碎的时光被熬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白色颗粒,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在徐氏宗祠,照片上展示着十余道海盐古法制作工序。熬盐过程纯手工操作,加工工艺与气候、季节等因素相关,又与悬沙、潮汐相关,需要把握潮汛、季节等变化。每天清晨,盐农们迎着晨曦挑着盐担开始劳作,凭借经验把握潮汛和季节变化。夏天是晒盐的黄金季节,盐民们顶着炎炎烈日制盐。整个村庄,被一大片耀眼的白光笼罩。
“撩生盐”“荆竹盐”“盐砖”,一个个在我们看来陌生的名字,竟是古代的贡品盐。“割面似好货,觑面颜如玉。”说的是100斤盐才能产5斤撩生盐,可见盐的过程需要的不仅仅是吃苦耐劳,还需要智慧和勇气。这里的村民,将荆竹盐用来治疗小儿疳积,将盐砖用来给成人排毒化痰。如今,这些已成为全国独一无二的精品盐。盐文化陈列馆里,陈列着盐泥耙、畚箕、钉耙、卤桶、盐箩、盐火叉、铁镬等制盐工具,图文并茂地展示着村里的制盐传说、历史、工艺流程和产品实物。作为历史的投影,盐文化始终与杉木洋村相伴,并成为对外的一张精美名片。
冬天的杉木洋村,寒冷而又安静。当盐民们望着窗外沸沸扬扬的雪花漫天飘舞时,他们是否想起了夏天的盐曾经在蓝天下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