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山
“錾磨佬,吃鸡蛋,把我的磨子錾稀烂。”唱这歌谣的是我的小伙伴青豆。临近年关,我家的落满灰尘的石磨即将派上大用场,奶奶就请来了一个錾磨佬。
錾磨佬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土话,就是专门进家入户修理石磨的工匠。我们黄岭村天高皇帝远,离最近的集镇也有近二十里路,城里人家早就用上了豆浆机之类的电器,外面的世界打米磨面也就用上了机械,可我家里的那副手推磨还在一年四季嗡嗡作响。
记得改革开放初期,我们村里人打米磨面都要用石磨碾压,石磨用的时间久了,石磨的辗槽就会被磨平。这时候,石磨的主人就得请修理石磨的工匠(錾磨佬)来,用石凿在原有凹槽的基础上把它重新凿深,以期达到理想的碾磨效果。奶奶说:“你爷爷是个败家伙,年轻时候为了图表现,把我们家里的石磙、石槽、石臼、石碾都献给了人民公社,只留下了这个宝贝石磨,不请錾磨佬修理不行。”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那是不是一大二公,公而废私吗?公社碾压土地和麦子要石磙,喂喂生猪和牛马要石槽,办食堂、打糍粑要石臼,让谷物破碎或去壳皮要用石碾,你说我这个当队长的能不给吗?
爷爷也说得不错,那些上一辈人看来是宝贝的石器我都见过,交给公家大家都能用不是挺好吗?奶奶不是常说,菜粑粑要给众人吃,众人吃了长精神;一人吃了臭汪汪,百人吃了香喷喷。为什么念叨起那些自家的石器就知道数落爷爷呀?
记忆中好像听老师说过,我们这地界在历史上手工业比较发达,明清以“二百只红炉,三千铜铁匠,九千绣花机,十万织布机”闻名遐迩。
爷爷当年献给人民公社的石磙、石槽、石臼、石碾是一个颜色,都是用看上去较粗糙的泛着白色的酱紫色石头打磨的。只有现在还存放在家里的石磨是用别具一格的青石做成,它没有石碾上的碾盘大,可比它要光滑的多,也鲜明得多。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再没有见过任何如此泛青蓝色的石头。奶奶说,这个碾盘年代很久很久,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留下来的。放置石磨的地方约占堂屋后面整整一间房子,搁置石磨的是一副用枣木打成的架子,呈长方形。石磨下扇仰放在磨盘正中间,是固定的;上扇放在下扇上面,可以转动。上扇石磨正中间,有两个对称的圆形窟眼,为放置其上的粮食往下流泻之用。这是一副典型的手推磨,转动磨盘需要取下一个“上”字形的推杆,套在上扇的那片磨盘的“耳朵”上,推磨人呈左腿弓、右腿绷的姿式站定,双手往前猛推,再用巧劲拉回来,然后又用力推出去。如此往返循环,让磨盘不停地旋转,达到磨面碎粉的目的。当然,力大无比的人可以用手牵着“耳朵”,直接用腕力转动磨盘。可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就只能用一木棍绑在“耳朵”上,用三两个小伙伴合力推动磨盘。人要跟着磨盘旋转,几十转下来差不多就是天旋地转,弄得人头昏眼花,还有汗流浃背,挺不好受。
石碾就不同。它比石磨要大好多倍,而推动碾子一般都要驴子之类的大牲口。一般情况下,都是在上扇碾盘上固牢一个磨杠,再把碾杠系在驴的脖子上,驴脖子上都配置有保护其皮肤不受擦伤的设施,驴便顺着圆形碾道周而复始的不停转动。碾压小麦的时候,要把驴子的双眼用掩眼罩遮住,免得驴在拉碾的时候偷吃粮食。当头遍全是麦粒的时候,碾眼只可以用一个,另一个需要用套子塞住,以免麦粒下流得太快。等到麦粒全部碾一遍成了粉碎状,另一个碾眼也就开通了。碾下的麦麸子用厝瓢铲起,放在筛面箩里。面柜里面的正中间有两根并列固定的光滑木杆,正好可以放置筛面箩。碾面的人在把碾过的麦麸子放进箩里后,来回轻轻推拉,面便落入柜底。筛净面的麸子再倒在碾盘上碾磨,来回七八次,小麦里的面就全部碾完了,剩下的麸子带回去就成了喂养牲畜的饲料。
石碾和石磨的使用率都比较高,一般情况下,麦天之后那段时间和春节之前磨道要忙一些,其它时间就长时间闲置不用。没有使用的辗道和磨房便成了小孩们玩耍的地方。最初的时候,我们这些小伙伴发现石碾使完吃奶的力气也奈何不得,便不约而同地钻进我家去推空磨,空磨比实磨推起来轻省得多,但偶尔也能看到磨扇中间仍然会磨出麸子来。这就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于是便不停地你推罢我推。磨扇研磨的声音常常惊动了奶奶。她老人家弯着腰,手里拿着笤帚,摇晃着颤颤巍巍的身子,一仰一仰地跑进来,没有牙齿的嘴含混不清用地骂道:“小狗日的,你们要把磨碾坏啊!”玩兴正浓的我们见状,便一哄而散,狂奔着跑出去。奶奶也从磨道里撵出来,气息有点微喘。她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拎着笤帚,气鼓鼓地继续骂我们:“磨盘里的麸子出来完了,碾的就是石末儿,那石棱子一碾平,还能磨出面吗?”
事后,奶奶都要一家一家把小孩们做的事告诉各家大人,参与推空磨的小孩们便一个个免不了在挨了父母一顿训斥,但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过不了三五天就再故伎重演。奶奶防守的严密,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好久没人使用的石碾。天不冷的时候,村里半大的姑娘们喜欢在碾盘上打毛蛋。毛蛋实际就是小皮球,上面涂得花花绿绿的,很好看。这都是走乡穿街的货郎们带来的。货郎每次来,都要把随身带的小铜锣敲得响响的,最早闻声而来围住他们的是村里的小孩,再后来就是姑娘媳妇们。
货郎后来来到村里,都喜欢选在石碾和磨道所在的地方放下挑子,因为那地方经常就聚集着很多人。不管他货挑里放着什么,姑娘们首选的就是色彩斑斓的花线、头绳、卡子和皮筋,媳妇们选的多是顶针、针、锥子、剪子,小孩们所要的全是打糖、气球、花鸡蛋、水鸡。
在碾盘上打毛蛋,是一项看似轻巧实际上也很讲力气和技巧的活儿,有的姑娘一口气能打几百个毛蛋都不离手,除非到了胳膊酸困得支撑不住了才肯罢手。打得差的,顶多打到四五十个毛蛋就飞出了手外,蹦跳着从碾盘上滚落下去。这时候,所有的人就赶紧追赶乱蹦的毛蛋,生怕它坠落水中。可偏有时候,毛蛋一旦出手,就直奔水中。姑娘们就着了急,一边到附近人家拿出竹竿什么的,慢慢伸进水中往岸边拨拉,一边呼喊会水的小孩,跳进浅水中打捞。人多的地方总是有喜欢逞英雄的人。许多小孩听到呼喊,便不顾水冷,脱了鞋袜就跳进水中。等到捞起了毛蛋,递给一脸含着谢意的姑娘们手中,捞毛蛋的小孩就像中了大奖一般,一边用手抹去腿脚上的水,一边慢慢穿上鞋袜,一脸既喜且傲的神情。姑娘们擦干了毛蛋继续打,打捞的小孩便上去讨好,对着姑娘们叫道:“再掉下去,我还给你们捞。”姑娘们都呵呵笑着,对着他说:“放心,再掉进水里,谁都不让捞,就让你捞。”小孩像是得到了庄严的承诺,冲着其他小孩眨巴下眼睛,那样子就像在说:还是我行吧?
我和青豆也很喜欢石碾,不单单是为了看姑娘们打毛蛋和自己捞毛蛋。尤其是夏天,坐在空空的碾盘上,凉森森的,实在舒服极了。有时候,我和青豆他们为挣一块能坐下来的地方,少不了相互推拉掐捏,更少不了相互撕骂。但捏推拉掐撕骂之后,照样谁也离不开谁,继续在一起玩耍。
玩得高兴处,三五个伙伴便相约着偷偷钻进面柜里,都带着神秘感觉绻缩着稚嫩而柔软的身子,似乎一切都令人感到新鲜好奇。大家说起话来也变得温声细气多了,有时候竟至于都不愿发出亮声来。我们虽然都年纪很小,但每天都在听着大人们说的瞎话,于是一个挨着一个轮番说出瞎话的只言片语,一晃就是一两个钟头。有时候我们正陶醉在黑暗中囫囵瞎话,忽然听到大人们的说话声,靠柜子口的稍稍探出头往外一看,立马大惊失色:“不好了,有人来磨面了!”所有的小伙伴们听了急忙弹起身,走出暗淡的面柜,忘记了各自的瞎话意境,一个个急急忙忙往柜子外面爬出。大人们的叫骂声也就随之传入耳中:“小狗日的,弄脏了面柜,我们用怎么筛面哪?”
人人都感到自己做了错事,没有谁敢回一句话,甚至连抬头看一下走进碾道的大人一眼都不敢。爬出面柜的所有人,都像做贼一般低着头从大人们面前快速溜出去,重新把自己置身在门前旷野里的广阔天地之下。等到远离了碾道,才一个个回过神来,重新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实话说,局促在窄小的面柜里时,也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及至来到了天朗气清的野外,才顿感说不出的敞亮与舒展。大家顷刻间像变了一个人,有喊叫说天真亮的,有打着哈欠说呀好舒服的,更有在地上连续翻跟斗打车轮的。总之,在面柜里遭受的弯曲褶皱之感一扫而光,别有一种舒畅自由的感受,很快驱走了刚才那一时刻带来了的沉闷与恐慌。
话扯远了,自家的石磨用久了,加上我们这些小伙伴常常调皮捣蛋,隔三差五平白无故去推空磨,享受那种你推我搡其乐无穷的快感,上面的纹路就会磨损,磨起面来就很慢,而且麸子多,面粉少,需要翻新。奶奶就会提前给錾磨佬说一声,让他不要忘了抽空来家里錾一下石磨。
錾磨佬是个仙风道骨的老爷爷,真的是仙鹤羽毛般雪白的头发,却拥有儿童般红润的面色,中上等个子,长脸,尖下巴,冬天里常戴着一顶被称为火车头的帽子。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我知道每逢下雨、下雪天或农闲时节,他总会背着他那破旧的黄色帆布工具包,走村串户,来到磨房给人家翻新石磨。
到了我们家,錾磨佬照例从包里将自己的旧线手套、大小不一的锤子、凿子等工具,一一取出,然后从腰里拔出从不离身的烟锅,伸进烟袋把烟锅装满,一只手在烟袋外将烟锅摁实取出,噙在嘴里,吧嗒吧嗒抽上一锅子旱烟,抽完把冒着火星的烟灰在鞋底子上弹一弹,再戴上他那一副墨绿色的石头镜,戴上他那一双破旧的线手套,左手紧握凿子,右手紧握锤子,在石磨上顺着固有的纹路用力敲打,将磨平的纹路一点点重新凿出来。
錾磨佬凿起石磨来,动作自如,叮叮当当的声响,抑扬顿挫,随风飘扬,几乎整个村庄都能听见。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上满满的一碗荷包蛋,再配一盘凉拌土豆丝或萝卜丝,算是给他的犒劳美餐,引来我的小伙伴青豆用歌谣来嘲笑他:“錾磨佬,吃鸡蛋,把我的磨子錾稀烂。”
荷包蛋是用鸡蛋做出来的美食,简称煎蛋,煎蛋又分单面煎和双面煎两种,单面煎出的荷包蛋较为嫩滑,而双面煎出来的荷包蛋则为香脆为主。但无论哪一种都造型美观,加上鸡蛋营养丰富,因而让我们这些小把戏特别眼馋。
奶奶做的荷包蛋非常好吃。她先把鸡蛋打在小碗里,小心不要让蛋黄破掉,再倒一些油到锅里,加热后,把碗里的鸡蛋小心放进去,这时可以在鸡蛋的周围洒上少许的热水,荷包蛋将会更完整,更漂亮,洒上少许盐、胡椒粉,等到熟了以后盛起食用的荷包蛋是单面煎蛋黄部分并没有全熟,不过它的滑嫩感十足;如果等荷包蛋一面熟了,翻面继续煎熟的荷包蛋叫做两面煎这时边缘因为在锅中加热的时间较长,所以会产生焦化现象,口感较脆,这又是我们的另一种选择了。不过,这种选择对于我们这种穷家小户多半是奢求。因为只有像錾磨佬这样的贵客才有可能品尝到奶奶的厨艺。
奶奶说:“錾磨爷爷干的是力气活,也是手艺活,人们都不敢怠慢,只要他来了,都愿意用家里最好吃的饭菜招待他哩。”而錾磨佬对主人的用心也心知肚明,干起活来总是踏踏实实,十分卖力,经他翻新的石磨,既好用又耐用,十里八村的人都夸他手艺好。
其实,荷包蛋在我们黄岭村流传很久了,具体年代已然失传。据说宫廷中的厨师很会用鸡蛋做这道美食,当时的御膳房的御厨为了讨当时的皇上喜欢,就按照水中的荷花做的,正宗的荷包蛋,外形酷似荷花,里面的蛋黄和莲蓬很像的,外皮清脆并且很轻巧。因此叫荷包蛋,后来随着御厨告老还乡,离开了宫廷,荷包蛋就开始进入草野,以致馋得我们直流口水。
在我眼巴巴的注视下,津津有味吃了奶奶的荷包蛋,錾磨佬嘴里噙一根旱烟袋,一边拿着锤子和凿子不停地锻磨,一边吸吸溜溜地把含有烟味的口水咽进肚里。每当他咽口水的时候,突起的喉结就要猛地高低一缩,那样子十分受用。我应该承认,他是一个风趣的老人,七八十岁的年纪,却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錾磨从来不用人帮忙,自如地把一百多斤的上扇磨盘搬上搬下,一点也不发喘。
可时间长了,我还是发现錾磨佬有一个致命的毛病。这毛病当然不是把我的磨子錾稀烂了,而是他做事太慢太过于讲究。翻新一副石磨,讲好一百元工钱,他竟然用去了三天时间。我早晨出门上学他就开始錾磨,我晚上回来他还在叮叮当当,第二天吃了奶奶的鸡蛋他又开始工作,到了第三天我要做家庭作业了,他还没有完工。该不是贪恋奶奶每每餐餐给他煮的荷包蛋吧?我有些不耐烦,嫌他太吵太烦人,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慢工出细活,讲究有道理。你们老师难道没有跟你讲过石杵磨成绣花针的故事吗?
石杵磨成绣花针的故事,我当然听老师讲过。人家说的是唐朝著名诗人李白小时候从不认真读书,经常是把书本一抛就出去玩耍。一天李白碰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拿着一根大铁棒在石头上磨,觉得好奇问她做什么,老婆婆告诉他要磨成绣花针,李白深受感动,从此就用功读书,终于成为名贯古今的大文豪,跟他一个錾磨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錾磨佬叩叩他的旱烟袋,一字一顿地说:“拼着些坚忍工夫,做到铁棒磨成针的地位,看似发达的迟,实在收效最速。”
这句话出自汤颐琐所写的《黄绣球》第十章,难道只会吃鸡蛋的錾磨佬也读过这本晚清小说?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唱“錾磨佬吃鸡蛋”的青豆好像很喜欢他,放学后总爱来我们家围着錾磨佬玩耍,喜欢看看随着他凿子锤子发出叮叮当当声音后飞溅出来的火星,喜欢闻石头与金属摩擦后发出的奇怪香味,更喜欢他天南地北跟我们讲他见闻到过的有趣事儿。干活的时候,錾磨佬永远目不斜视,和谁说着话也不抬头,那专注劲儿实在少有,大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况味。趁他专注锻磨的时候,青豆悄悄溜到身后,伸出手刚要揭掉他的帽子。他就像长了后眼,迅速放下锤子,一转手就抓住了那只未能得逞的手。吸吸溜溜两下旱烟袋,錾磨佬把抓住的那只手轻轻往自己蹲着的腿中间一夹,想对他使坏的青豆便不得不随着他蹲下身子,一声接一声地哀求他放了自己。錾磨佬此时一声不吭,若无其事地继续錾自己的磨,等到他确实需要休息的时候,才站起身,松开那只夹着的手,含笑对着青豆说:“下次再逮着你,一定让你陪我蹲到吃饭。”我的小伙伴青豆连连认错,说自己不敢了。
好不容易收了最后一錾,奶奶给他煮的鸡蛋又端上来了,錾磨佬摘了墨绿色的石头镜,脱下那双破旧的线手套,披上外衣盘腿坐下,吃饱喝足,吧嗒吧嗒又抽上一锅子旱烟,再把锤子、凿子等工具一件件摆在一块红布上,用从自己穿烂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布片,默默地把它们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干净,然后打开那个破旧帆布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似乎把我对“石杵磨成绣花针“这个故事的理解也一并放了进去。
錾磨佬走了,年味就渐渐浓了,我们欢天喜地在新錾的石磨上磨豆浆打豆腐、推面粉做馒头,弄急眼了还在石磨上舂糍粑,当然也要炸米花、包饺子、卤鸡蛋,在风风火火的置办年货中,真切感受“辛苦讨来快活吃”的古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