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宗周
若要说起中山大学的草木,不能忘记那一排高大苍劲的木棉树。这一排木棉树,也许与中大校龄相仿,甚至还要长一些,经历了百年风雨,拥有着百年辉煌,虽树干斑驳,粗糙嶙峋,然至今仍郁郁葱葱,挺拔巍峨。它,就在广州文明路的中大旧校区,现中山图书馆和鲁迅纪念馆共有的大院内,挺立在正门和两侧围墙旁,共有10多株。
我的童年,有三年时光是在这一排高大木棉树下度过的。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父亲从南昌大学调往中山大学任教,我们一家随后于1954年初迁至广州,最先落脚就在文明路的中大旧校区。这偌大旧校区,有雕梁画栋古朴的明远楼、灰白色圆顶圆柱的天文台、澄黄高耸的大钟楼,还有北斋、中斋、南斋、北轩、南轩、西堂、平山堂等几处教工宿舍。我家住在中斋6号,现今中山图书馆特藏馆的位置上。对于刚上小学的孩子,我感兴趣的不是旧校区的搂堂馆所、历史文化、名人轶事,而是猫狗虫鱼、花草树木。尤其大院这一排木棉树给我带来了童年欢乐和难忘记忆。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中大旧校区非同小可:清代曾是全国四大贡院之一的广东贡院;民国时期曾是国民党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会址,孙中山在这儿改组了国民党,提出了联俄联共,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1924年孙中山先生在国共两党共同努力下创建广东大学、黄埔军校一文一武两所学校,培养了革命的军事人才;1926年,为纪念逝去的孙中山先生,才将广东大学改为中山大学。鲁迅先生曾住过大钟楼,在这儿讲过文艺论、中国小说史、中国文学史三门课程;邹鲁、饶炎、傅斯年、朱家骅、何思源、顾颉刚等教育家曾在这儿教过学;梁实秋、王力、陈寅恪、俞平伯、赵元任、杨振声、商承祚、马思聪、钟敬文、饶宗颐等一大批名师大家曾在这儿任过教;解放前夕和解放初期,在旧校区居住过的教授就有:詹安泰、王季思、谢申、楼栖、周颐侃、梁钊韬、王宗炎、蔡文显、许淞庆、周其勋、徐俊鸣、曹迁藩、张掖等数十位教授;可以说,这一排木棉树,阅尽人间春色,俯看过不同时代、名家大师、各色人等在树下的奔走、拼搏、呼号、奋斗……
50年代初,旧校区最高建筑是两层大钟楼上高耸的钟塔,其次是两层的明远楼、西堂、平山堂,其他建筑一皆平房,那一排木棉树不知何人何时栽种,当时已粗壮高大、支撑云天。夏日黄昏,老师们喜在木棉树下散步,孩子们爱在操场奔跑,夕照下的天空,红黄蓝白各色风筝,此起彼降,圆形方形纸鸢高庄,争奇斗艳,似乎给广州燠热夏夜带来一抹清凉。放风筝的人喜欢空中演示、称霸,这就有了空中争斗,两线交错,收线放线,撕拼搏杀的“界鸢”,风筝线被割断的一方鸢飞气丧,闷闷不乐,此刻却乐坏了操场上争抢款款飘落风筝的少年。偶尔断线的风筝挂在大院围墙边的榕树或木棉树上,孩子们就找来长长竹竿挑拨,够不到就在空中寻找断线风筝飘下的线头,抢到的一扯就夺得了风筝,然后抛下一路笑声。这儿时争抢风筝撒下的欢笑,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木棉树还有两个季节吸引着我。
阳春三月是木棉花开的季节。木棉花开,如擎火炬,似飘红云,满树红得热烈,红得正派,硕大花瓣的像一个个拳头大的杯盏,盛满春天的琼浆。清代广东诗人屈大均有一首诗,写活了木棉开花飘絮的神韵:“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天南树树皆烽火,不及攀枝花可怜。参天古干争盘拿,花时无叶何纷葩。白缀枝枝蝴蝶茧,红烧朵朵芙蓉砂。”木棉花的花期,半个来月,花开花落,却拨动孩子们的心弦。我们常在树下徘徊,随那“扑!扑!扑!”落花声,会奔去争抢,拾捡的花会交给大人晒成木棉花干,可泡凉茶饮、可做煲汤料、可当消暑药用,清火去湿解毒,是广东有名“五花茶”中的一种。为了拾到更多的木棉花,我总让小脚的奶奶天蒙蒙亮将自己叫醒,抄上一个底部带钩的长铁杆出门。旧校区的木棉树,南门围墙一带最为集中,此外明远楼旁、西堂南边、东堂遗址西侧,有几棵特别高大,花繁如锦,也是我常去拾捡的地方。我将拾到的花,抖去泥沙,一朵一朵从中间花蕊穿进铁钩,赶在上学前,拎着一串花儿回家,此刻就像提着一串花环凯旋的英雄,很是得意。
五月,是木棉飘絮的时候,孩子们又为拾检木棉絮乐此不疲。木棉花纷纷坠落后,满树一个一个梭子形的木棉果就渐渐长大、涨圆,烈日中便会爆烈开来,炸成几大瓣,十多公分长,像瓢、像船、像剖开的木瓜,外面呈白色的棉絮,里面连圆圆黑子。风儿一吹,一朵朵鸡蛋大小蓬松的木棉,在一粒粒绿豆大棉子带动下,像一个个雪白的降落伞,满天纷飞,悠悠飘下,如同飞雪,刹是好看。落在草地上,毛绒绒一片,绿白相间,柔软美丽。孩子们上学放学经过,就会满地拾捡,一大把,一大把的,然后捏成一小坨,一小坨。每一次,我将拾回的木棉絮交给奶奶,奶奶就会挑出棉籽,拍净棉絮、摊开在簸箕上晾晒,集少成多。遇上雨天,拾回一片一片连瓢带絮的木棉,湿漉漉的,奶奶就会抖松、除籽、晾干、翻晒。那几年,我拾捡的木棉做成了两三个木棉枕头,松软舒服,兄妹们争着用,在上面做着甜梦。这种木棉枕头,久睡不实,经年耐用,每年夏天抖一抖、晒一晒又松软如新,一直陪伴我家几十年。据说,南粤先人在2000多年前就会用木棉纺纱织布,千年前南粤有一种“广幅布”,布白如雪,还当过贡品呈献汉武帝,没想到木棉织品竟比宋元间始棉花始引进传种入华还要早数百年。
往事如风,60年光阴白驹过隙,我从儿童变成了老者,可喜的是那一排木棉树还在,虽苍老了,少了七八株,可还是那样挺拔,站立在文明路边,花开花落地为都市人们报告季节的流转,时代的变迁。相信,木棉树密密的年轮里,定蓄满岁月的风雨,中大的往事。偶尔,我去中山图书馆看书借书,见到这木棉树,有如旧朋相逢,老友相见的感觉,总会深情地多看上几眼。
有人说,花有花语,石有石语,树有树语。木棉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说得多好,在中大校园生活、长大的一代代人,定会听懂各种花语,定会珍惜中大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