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柴小军
柿树,一种十分平凡的树种;柿树,一种极不平凡的树种。它不在乎扎根的土壤贫瘠或者肥沃,不在乎寒风凛冽或者风沙弥漫,如接受了神圣使命的哨兵,顽强地屹立在故乡的原野上,守护着田地里的庄稼,守护着长眠在此的村人的祖祖辈辈, 守护着生活在这一方热土上的生生不息的村民。
故乡的柿树,大多分布在村西、北、南的沙质土壤中。它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长在水地的没有庆幸生存环境的优渥;长在地头、旱地的,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每一株都竭尽全力将根系向土壤的深处和四周延伸延伸再延伸,努力汲取养分,部分虬曲苍劲的根部甚至拱出地面。
寒冬,背风处的柿树上, 还悬挂着少许红彤彤的柿子, 像一盏盏喜庆的灯笼,给凄清的田野增添了一丝暖意。大雪纷飞,残存枝头的柿子上竟覆盖了一层白雪,红白相映,分外夺目。北风刺骨, 柿树晃动着铁色的树枝嘎吱作响,仿佛在说,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冬天来了, 春天还会远吗?
不知不觉间,柿树的枝梢上爆出了嫩黄的芽苞,披着一层纤细的白色茸毛的尖尖的嫩叶,如初生的婴儿, 伸一伸懒腰,张开惺忪的睡眼,欣欣然打量着这个世界, 在春光中贪婪地吮吸着天地日月之精华,叶子日渐舒展厚实,成为翠绿色,如挂满树枝的翡翠,在微风中载歌载舞。就在那枝叶间,藏了无数淡黄的小花,那花竟与众不同, 钟形的花蒂,仿佛观音座下肃穆端庄的莲花台,从里边凸出钟形的花,悄悄地将自己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给田野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带去一缕芬芳。花落果出,小小的柿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顶部有一小截黑色的针状物。随着体积的膨大,柿蒂逐渐由立体变得扁平。掉落在地的柿子,被孩子们用细线串起来做成手链,手巧的孩子用竹签和柿子做成漂亮的小汽车、盛放东西的筐子等等各种模型。可能是环境使然,大一点的小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 不论男女。几个要好的孩子猴子般爬上树,比赛谁爬得又快又高。玩累了,找一处舒适的分岔处坐下来,双手轻扶枝干, 双腿从枝叶间垂下来,身子一矬一舒,荡起了秋千。
柿子一天天膨大, 好多果实被风吹落到地面。在田间劳作的村民,可以在一把把遮天蔽日的巨伞似的树下休憩乘凉,吸一锅解乏的旱烟,扬起脖子灌一碗带来的凉开水。孩子们挎着小篮子在树下穿梭, 捡起地上变软的柿子,掰为两半,将甜丝丝的果肉吮吸进嘴里,较硬的柿子捡回家,整整齐齐地码放于平底的器物上, 置于阴凉处待其自然变软,当做全家人的零食。有时候,嘴馋的孩子们会偷偷从树上揪来青柿子,拿回家放在水中浸泡, 四五天后捞出来,用自己的小门牙咔嚓咔嚓啃食,又脆又甜。那时我是堂兄弟中的孩子王,经常领着一干人马在田野里撒欢。哪里有板柿、哪里有牛心柿、哪里有小柿和板柿交替的柿树林,我一概了然于胸。柿树是私人财产,但是憨厚的村民,对上树摘丹柿(音译, 指在树上自然发软,可直接食用、颜色彤红的柿子)不甚计较。物以稀为贵,板柿树较少,且口味甘甜,成为我们采摘的主要目标。那些早熟的丹柿一般长在树梢上,对那些够不着的果实,要耐心地将树枝一点点弯回来,否则会折断树枝,招来主人的呵斥。人在树上,要手脚并用,还要将摘下来的果实装入筐子,颇费周折,我发明了一种用捉蝉的竿子采摘柿子的方法。同行的弟妹们人多眼尖,仰着脸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寻找目标, 我将竿子伸过去,让柿子套入竿子顶端的塑料袋内,轻轻一晃,柿子乖乖地落入袋内, 将竿子落回地面,腿脚快的弟妹高兴地蹿过去取出来,再轻轻地放入篮子里。如果收获不丰,我们才摘些小柿子凑数, 大家哼着歌,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牙齿脱落的祖父母, 中午可以拿柿子就着馒头吃, 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 连夸我们能干。
9 月里,树上的柿子逐渐转为黄色、橙黄、淡红、彤红,果实累累。空闲时,大人小孩就近找棵树,攀上去饱啖一顿。颜色彤红的柿子固然口味好,其实里面多有虫子, 那些略硬且表面有少许褐色斑点、颜色透亮的柿子,才是最好吃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美人”,外行人却拿捏不好这个分寸,常常吃到涩口的而龇牙咧嘴。能干的主妇们还用软柿子和玉米面做成美食,整篦子的窝窝头,金黄的面皮上夹杂着红色的纤维, 如美玉上的血色,每一个腰部都有对称的圆而深的小窝, 至今忆起依然余香满口。当时农村普遍经济拮据,走亲戚时,柿子还可以做为礼物。
金秋十月,乡村的原野热闹而喜庆。每株柿树下,都是欢声笑语。树上的人忙着摇动树枝,形成了一阵一阵彩色的柿雨,夹杂着墨绿的树叶, 还有干枯的枝条,树下数人忙着分拣。有用小平车的,有用扁担的,大道小路上运送柿子的村民络绎不绝。多余的柿子被售卖,品相好的制成柿饼,破损的留作酿醋的原料。选天气晴好的日子,在院子里开辟战场,将选出的完好无缺的柿子旋成柿饼,再经过曝晒、收霜、晾晒等数道工序, 加工成美味的柿饼。留足逢年过节待客的柿饼,其余的拿到集市上出售后购置些过年的物品,顺便为小儿子买一挂鞭炮, 给老闺女扯一块花布……家家户户清洗好陶制的大缸小瓮, 将柿子装进去,任其自然发酵, 来年清明前,主妇们再忙里偷闲,加工成柿子醋,上乘的醋呈酒红色,清澈芳香,还有降血压、美容的功效,近年来已成为城里人的最爱。
秋风萧瑟,树叶逐渐变黄, 再由黄转红,一树树五彩缤纷, 灿若锦霞,田野上燃起一团团明丽的火焰,撩拨得过路人心情也红火起来,村民无缘得见香山红叶,这不起眼的柿树却给了他们一样的风景。时代变迁,柿树的品种老化,种植规模小,加之采收人工成本提高, 除了少数有余暇且节俭的人家还在坚持采摘外,一树一树的柿子被遗弃在田野上,成为鸟儿们的美食。黑压压的鸟群一会儿在这棵树上觅食,一会儿又飞到另一棵树上换口味。
受到冷落的柿树没有落寞, 而是一如既往地守望着故乡的田野,守望着这方热土上的生者和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