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世国
记得上大学时,曾经诟病一些诗人躲在钢筋混凝土的空调间里,臆想“父亲的镰刀怎样收割麦田”,嘲笑他们不知道镰刀已成为历史,麦收已相当机械化。现在我理解了他们的行为,因为每到麦收时节,我自己也有强烈的写点什么的冲动,也是在远离麦田的城市里。
记忆是神奇的东西,《风吹麦浪》的旋律里,只需要闭上眼,童年的麦田扑面而来。
九月的家乡,寒气渐重,新翻过的黄土地里,乡亲们正忙着播种冬小麦。父亲驾辕,我跟母亲、哥哥在前面拉。我喜欢赤着脚感受松软泥土传过来的凉意,喜欢闻空气中飘过的淡淡泥土气息。父亲把耩子上拴一个小铃铛,随着他两手熟稔地轻晃,风中的韵律抑扬顿挫,徐缓有致。那时的父亲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一些吧,他俨然风度翩翩的指挥家,一边指挥着我们娘仨,一边跟乡亲们谈论着农时。夕阳下,父亲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晶莹,折射出健壮的美,让我跟哥哥神往。
如果天气不是太旱,一周左右,整片麦地开始泛出模糊的青。在这期间,父亲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披上棉袄去地里,蹲下身子,看出苗的情况。看完以后,他会蹲在地头,点上一支烟,目光平静柔和。这针状的绿色生命真是神奇,霜打枝头颜色重的秋末,竟然以羸弱的身躯挑战冷霜,我想此时父亲脑海里一定也会有类似的感慨,也会有陌上花开的憧憬,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寒露时节,北方的的田野一派萧索,大片的麦田里,盎然的绿意生动又寂寞。有些年头天太旱,需要补苗,需要灌溉,每每此时,父亲总会有些焦躁,不只是因为山区灌溉既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多了一项开支,增加了成本。
冬天里的麦田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游乐场。上学、放学路上,在麦田里追逐嬉戏,抗拐跟摔跤是最显示男子汉的运动了。厚厚的麦苗用柔软的爱承接我们一次次的跌倒,胜利者往往会得到英雄般的欢呼,也因此成为孩子王,失败者也心悦诚服,孩子们的世界就这么简单。印象最深刻是元宵节,没有绚丽的焰火,我们把用旧的炊帚绑在木棍上,点燃以后,在麦田里挥舞,火苗迎风呼呼作响,我们的笑脸在火苗的映照下,透着健康的红。有时玩疯了,我们就把麦场上成捆的麦秸拿来点上,这往往会让火星溅到棉袄上,烧出几个窟窿。父亲偶尔呵斥的声音里透着宽容,现在想想,一是冬天的麦苗停止生长,踩踏基本不影响收成;二是估计他也有过类似的童年,所以能理解我们吧。
雨水过后,春风与温度一起,让麦田的绿不再孤单。麦苗长得密集齐整,好像用刀削平的绿色地毯铺展开来。土黄色的田梗经纬交织,各色的野花在这里交头接耳。微风吹拂,麦苗轻轻晃动,空气弥漫叶子的清香,父亲忙着松土、施肥,母亲在一边打下手。他全神贯注,䦆的挥扬显得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一根根须。橙色斗笠、深蓝色的粗布衣服温暖了绿色海洋,传递给母亲厚重的踏实。我跟小伙伴们在田垄间挖各种野菜,却总是会被飞过的蝴蝶、蹦跳的蚂蚱牵引了脚步,成为绿色海洋里游泳的鱼,并因此会丢了篮子,每每是父亲收工时给带回来。春天让父亲的心情格外的好,或者是他骨子里也认为孩子的童年需要散养吧。我与麦田都沐浴着父亲温情的暖,肆意疯长。
越来越高的气温催化下,麦子噌噌地拔节、偷偷地抽穗。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柔若无骨的麦苗变得筋强骨壮,长长的麦穗挺着浓密的锋芒,锋芒根部开出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像极了姑娘的麻花辫。等白色小花落尽,我就按捺不住,经常选一枝最饱满的麦穗,揪着坚硬的刺拔下一根来,捏着刺的顶端,把尾部椭圆的饱满放到嘴里,往往是失望多过希望。在这不断地试探里,绿色的麦粒由小变大,由柔软变得结实。麦芒微黄的时候,父亲下午放工的时候,总是站在麦地边眺望,目光深情款款。风吹过,麦子带给父亲沉甸甸的致意。放学上学路上,我们这些孩子喜欢掐一朵麦穗放在手里,两手来回搓几下,饱满的颗粒与皮脱离,轻轻一吹,麦芒与糠皮飞走,几十颗垂涎已久的果实肉嘟嘟的在掌心跳跃,一把放在嘴里,快意地咀嚼,简单的幸福唇齿生香间丰盈了童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收割的季节到了,绿色的浮躁淹没一切的时候,这麦地的枯黄带来成熟的稳重。风吹麦浪的景,镰刀的收割声给诗人与歌者提供了很好的素材,甚至给哲人带来各种思考。这都与父亲无关,他开始做收割前的准备,我记忆深刻的是他蹲在院里磨镰刀时,肩头的肌肉隆起,噌噌的声音欢快无比。日头越来越毒,父亲站在麦地边,做最后的巡礼,然后蹲下身子,隆重的收割开始。镰刀伸出收回,一小片丛林倒下,人随之往前多动一小步,这是艰难的蚕食。我有时也邯郸学步,可是没一会就觉得腰疼的要命,需要站起来舒展一下,又或者是被坚硬的麦芒把胳膊划得火辣辣的疼,索性罢工了。可父亲不急不缓,永远一个姿势,只偶尔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一下脸上的汗,很快他身后就是大片的麦茬,像他早上刚刚刮过的胡茬。更多的时候,我跟妹妹跟在收割完毕的麦地里,捡拾落下的麦穗,因为这是自己的“私粮”,所以我们都很投入。一向细心的父亲,这个时候有点粗枝大叶,落下的麦穗总让我跟妹妹为之雀跃。
“芒种麦登场,龙口夺粮忙。”村西头的大场院是偌大的展台,每家占据二三十平米左右的一方,家家户户的收成在这里展示。男人们负责运输,多是肩挑,独轮车是当时最先进的运输工具,往往一辆独轮车,几家轮着用。女人们把镰刀柄用石头压住,刀片立起来,拿过一缕麦子,麦穗朝下,在地上夯几下,放刀口上一拉,麦穗与麦秸身首异处,麦秸是我们这里建草房子的主要材料,在我们这个北方的小山村,也是稀罕物。压场是最单调的体力活,最初靠人拉石磙,烈日下的摊开的麦穗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古铜色的皮肤上滴落的汗珠,最能让我明白什么叫“粒粒皆辛苦”。扬场则是一项真正的技术活,村里几个好把式在这时候成为明星。木锨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麦粒与麦糠如有经验的渔夫撒出的网,借助风的作用,在空中分离,帮工的戴着斗笠,在麦雨下把分的不彻底麦糠掠到一边,金黄色的麦丘越来越高,众人的夸赞声里,打完收工。接过主人递过的烟,没等抽完又被另一家请去。我最喜欢的是“看场”。一张小木床在上方用树枝撑起几个拱,罩上塑料布,就是一个临时的梦乡。“看场”一般是轮班,而我成了长工。因为喜欢野外凉爽的风,喜欢一睁眼,看到天上星星安静的眨着眼睛,其实更多的是新鲜感吧。“看场”其实不是防贼,是怕小孩子调皮留下“火种”,是怕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随着成堆的麦粒装进口袋,分流到各家各户,麦秸垛碉堡一样在场院里耸立起来,成为我们打闹、捉迷藏的好战场。麦收已正式结束,而此时,各家各户要做的同一件事就是用新磨的面“敬天”。母亲对这个相当重视,除了新面包的水饺以外,还会准备丰盛的祭品。对于母亲的虔诚,我先是盲从,后来听书上说那是迷信就对着干了好几年,可不管怎样,第一顿用新面包的饺子,总有年的味道。今天,我理解了母亲的那虔诚里,有感恩与敬畏,有希望。
果树逐年吞噬着麦田,先进的收割技术让大场院失去了用武之地,先是闲置,后来被开垦为土地。麦收也多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花钱雇一个脱粒机就很快结束。这种近乎“自扫门前雪”的形式简单、快捷、疏离。
种麦子也已经成为“赔本生意”。但父母坚持每年留出一块地来种小麦,父亲说自己种的麦子吃起来放心、味香、有劲道。母亲走后,父亲决定不再种小麦,除了年龄大以外,更多的是怕触动跟母亲一起劳动的场景吧。母亲去世后第二年的一天回老家时,父亲说,带点面回去吧,这是你娘住院前捞的麦子磨的,再不吃就坏了。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吃到父亲的麦子母亲的面了。
上下班路上,小巷的拐角处,住着一对老夫妻。在院墙外,坚硬的水泥路内侧,开辟了宽一米左右,长四五米的一块地,每年都会种上麦子。即使收成再好,估计也收不了三十斤,我知道二老是在执着地播种一种情结。这五平米的生机,于我,是又见故人的亲切,是回忆之水的触阀。
眼看着它在料峭的寒风中挺出针状的绿色希望,消失在冬雪里,又变成春风里一小片绿油油;看它抽穗、顶花,想象它在灌浆、变得饱满,直到五月的风把它烤黄;看两位老人用镰刀把它收割;闻到那新鲜、潮湿的的麦茬味;我的心每每软到要化。两位老人把麦子铺到路上,希望过往的车辆给压一压。巷子过往的车辆很少,我骑自行车路过时,一定会从上面轧过,有时看到前面骑电动车的人怕滑倒,从一侧绕过去了,竟然会觉得这人不厚道。
印象中的老两口,大爷给人风烛残年的感觉,大娘倒是精神矍铄。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只看到大娘一人在门口忙碌,依然精神矍铄。只是那五平米的生机让老屋更老,让她更瘦小。
也许,对于大娘来说,没有回忆是最好的。
(此文荣获“潇湘文化杯”全国原创散文大赛三等奖)
作者简介:
蔡世国,笔名菜畦、菜园,山东蒙阴人,临沂市作协会员,蒙阴县作协会员,高中物理教师。酷爱文学,在各报刊及微信平台发表文章近百篇。专业给了我严谨的思维,文学给了我率真的个性。浮世里,我用专业谋生,支撑尊严;心底里,我用文字滋养心灵,供养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