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绮
一
故乡朦胧在淡远的记忆中。我在他乡想念故乡,隔着烟雨,隔着霜雪,故乡永远泉水叮咚荷叶田田。我亲爱的姐姐就是水墨风景中一抹灵动的色彩。
山东的一个小乡村聚集着几十户同姓本家,古老的四合院里几代同堂。来自黑龙江的大伯踩着春节的序曲出现在天井的时候,就注定我和姐姐有一次争斗。
在大伯即将离开的那个晚上,奶奶对全家人说:“两个孩子谁愿意去东北?”姐姐七岁,反应快,抢先说:“我去,我可以帮大伯拎兜子。”我三岁,只会来横的,把饭碗一摔,叉起腰:“不让我去,我就不吃饭!”
最终,我和大伯一起坐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并在火车行驶的途中,按照东北人的规矩,称“大伯”为“爸爸”。直到来到爸爸的家里,我都不知道我已经远别故乡,成了东北人。我同时拥有了双重父母,东北的爸爸妈妈,故乡的爹娘。
我七岁的时候,爸爸给我讲故乡,说故乡里有我的爹娘和姐妹。对我来说,一切都仿佛前世今生的穿越,太像小说中虚构的章节。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阵,擦了擦眼泪问:“爸,你为什么带我来东北,而不是姐姐?”爸爸的话很直接:“因为你小时候长得胖,像个黑小子,好养活。”我不服:“我姐姐长得不像我?”爸爸毫不避讳:“你姐姐皮肤很白,你奶奶很喜欢向邻居炫耀。她给你姐姐擦粉涂胭脂,梳小辫子,穿戴整齐之后,就抱着她出门,哪里人多就站在哪里。别人夸你姐姐,你奶奶就高兴。”
漂亮的姐姐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
我上小学之后,开始给故乡写信。小小的一页纸,和爸爸的信放在一个信封里。爹的回信里都是家庭大事,顺带叮嘱我一句——永远不变的一句: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信里也没提到过姐姐。
上初中后,我开始羡慕有哥哥姐姐的小伙伴。在小伙伴面前,我愿意提起姐姐,让她们都很羡慕我有个模样好学习好的姐姐。
我开始单独给姐姐写信。姐姐给我寄来了两本学习资料:一本代数,一本几何。这两本带着故乡温度的书,我每天都要看。我舍不得在书上写字,把书上的题目抄在本上,独立解题之后对答案。在本上做题也一定用铅笔做,错了的地方用橡皮涂掉,重做。我觉得,如果不能充分利用好这两本书,就辜负了姐姐的情意。
之后好久,没有收到姐姐的来信。我期盼着回故乡见到姐姐。
我上大二那年夏天,随妈妈回到故乡。
济南火车站出站口,我焦灼地东张西望,希望看到亲人的面孔。“大妈,丽霞!”一只纤弱白皙的手已经接过手里的包,瞬间,这包又被一只健壮的手拎走。两张笑脸,两缕阳光,姐姐和姐夫一起来接站了。姐姐和妈妈絮絮地说着家常话,我默默跟着,心里涌动着激动,却不知如何表达。我细细地打量着姐姐:乌黑的短发衬着胜雪的肌肤,薄薄的嘴唇隐现莹白的贝齿,眉眼中全是春泉般的善意。朴素的外衣藏不住女子的绰约玲珑。当姐姐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在心中与姐姐“和解”。
故乡的小乡村没有想象中那么美,父亲口中的小河已经干涸得只剩下河床,只有四合院、影壁墙、高大的香椿树还有些旧时的影子。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爹娘已经离婚,姐姐在济南工作,且已经结婚。多年萦绕心间的故乡刹那间索然无味。
姐姐带我去了大明湖,湖岸柳色如烟,一排青花瓷大缸里挺立着荷花,大明湖碧波潺湲。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惊扰了这些美丽的精灵。
我的目光落在姐姐身上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姐姐比我大四岁,她经历的波折却超出了她的年龄。
她正在求学的时候,爹娘离婚;她刚到济南工作的时候,奶奶去世;她还要背着大人偷偷去看已经改嫁的娘;多年没见的妹妹来了,她要陪着妹妹看风景,家里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姐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丽霞,这里有照相的,我们合个影吧。”我站在姐姐身边,对着镜头笑。这是我和姐姐的第一张合影。照片出来,却有诸多遗憾。我太紧张,笑容僵硬,眼睛也闭着。姐姐却是袅袅婷婷。
可是,我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
二
我在东北想故乡,像爸爸一样。爸爸的故乡空了大一半,剩下老屋瑟瑟;我的故乡有姐姐,通往脐带相连的爹娘。
姐姐一家出现在东北的那个夏天,妈妈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我正和爸爸商量回老家看看。那时爸爸73岁,已经是脑中风后遗症患者。他想故乡,却不知故乡是否还是旧时的模样,是否还带着旧时的温度。三四十年啊!有什么不会变?
我和姐姐通电话是在我结婚之后。姐姐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柔和,像故乡的一缕清风,不带一丝烟火气。提到当年爹娘离婚,奶奶不允许娘回来看亲生骨肉,姐姐因偷偷去看娘受到奶奶训斥,她语气仍然平和。我觉得姐姐温柔似水的个性后面,是泾渭分明的爱憎,是顾全大局的智慧。姐姐知道我在学校教书是有假期的,在放假之前一定给我打长途。我家有了座机之后,我给姐姐打电话的时候,姐姐不会接。等我放下电话,她才给我打过来。她说,她办了长途话费优惠卡。
儿子出生三个月,妈妈的老年痴呆症加剧,爸爸突然中风。生活一下子全乱了。故乡更加遥远,甚至梦里都没有了故乡的影子。
妈妈的呻吟、爸爸的焦躁、儿子的啼哭占满了我的头脑。我知道这样的考验早晚会来,这就是我从山东来东北的意义。可我没想到它们来得这样急切,来得这么巧合。
在患病的爸爸面前,我不敢提故乡,因为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回故乡一次。 儿子上小学那年,一直卧病在床的妈妈去世。我在悲痛的泪光中看到如风中残烛的爸爸,他的头发已经稀疏得可见到光亮的头皮,他的两腿抖得厉害。他曾是冒着严寒闯关东的汉子,曾是家族中顶天立地的大哥,曾是砖厂烧窑技术第一的工人,曾是单独击退一群流氓的英雄!带着爸爸回故乡,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盘踞在我的脑海。
这年夏天,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丽霞,我们要去东北。你姐夫的论文获奖,有个去黑龙江旅游的机会。在最后一天,我们从哈尔滨坐大客车到你那里去。
姐姐一家三口要来黑龙江,这个消息让爸爸兴奋起来。他又开始回想起故乡的种种。他们进门的时候,爸爸笑啊笑。自从妈妈患病,他都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他的目光在姐姐、姐夫、小外甥女的身上逡巡,仿佛在寻找故乡的影子。姐姐一家诚挚地邀请我们回故乡,父亲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我明白,父亲已经接受了故乡的盛情。
这个冬天,我们在故乡过年,在小乡村住了一个寒假。
在去乡下之前,我们在济南姐姐家住了几天。姐姐已经搬到了更宽敞的楼房,两室一厅。小外甥女已经考上了山东大学医学部。家里陈设简单,一个大书架是家里最引人注目的家具,上面满满的都是经典名著。姐姐说:“你们回来一次不容易,想见谁,我来安排。”
姐姐带着我们去了明水姑姑家。姑姑和爸爸的关系特别亲密。他们上了岁数的老人通电话不方便,三四十年不通音信,心中的牵挂与日俱增。姑姑挽着爸爸的胳膊,亲亲密密地说话,完全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我忽然想起了杜甫的诗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故乡的冬天,室内不取暖,阴冷。东北人是受不住这样的天气的。姐姐拿钱给爹,让他在房间里搭了炉子,买了上好的炭。爸爸在暖暖的房间里感受故乡的温度。爸爸在73岁见到了故乡的亲人,见到了童年的伙伴,见到了久违的四合院。他的故乡情比我来得浓烈。
大年初二,姐姐带着我去了另一个村子,去看娘。姐姐结婚之后,已经不用偷偷去看娘。她带着我们的两个妹妹逢年过节都在娘那里聚会。姐姐惦记着娘,惦记着妹妹们。无论是在身边还是在外地的,她都尽自己所能让一家人凝聚,尽自己所能让亲人们生活得舒适一些。
娘已经两鬓染上秋霜,身体微微发福。可是说话声音很响亮,走路也快,干起家务活不输给年轻人。娘说:“每次聚会,你们姐妹都在,就差你了。”故乡总是惦念着游子,而姐姐就是故乡和游子之间的一叶扁舟、一封家书。
我亲爱的姐姐促成了我们一家人的故乡之行,用最完美的方式了却了爸爸的心愿。在我心里,故乡就是姐姐的样子,清秀、温和、春意盎然。
三
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却仿佛在咫尺之间。
儿子要中考了,姐姐的电话更加频繁。姐姐一再叮嘱:孩子学习累,伙食营养要跟上,多喝牛奶多吃水果。姐姐还特别强调,不要给孩子太大的压力。
儿子中考结束,我带他去华东五市游玩。姐姐在这期间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去济南:“带着小帅哥来玩,我们去爬泰山,一切费用我全包!”在上海结束了行程之后,我带着儿子飞向济南。那里,姐姐一家在等待。
儿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山东,但是他对妈妈的故乡,印象还不够深刻。他要把妈妈的亲人当成亲人,要把妈妈的故乡当成亲密的城市,还需要一次又一次的亲密接触。姐姐带着我们游览济南城,体会泉城的妙处。趵突泉、黑虎泉以及街上大大小小的泉喷涌着珍珠,喷涌着碎玉,喷涌着济南人的清纯。
姐姐带着我们来到泰山,经由十八盘登上玉皇顶。“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胸中层云叠生,激荡着一波波的浪涛。在泰山之巅看天下 ,群山无色;在泰山山路看碑刻,儒生汗颜。姐姐却是平和的,她和质朴的济南人一样,胸中有丘壑,却内敛含蓄。
在一间咖啡屋,我们品着冰淇淋和奶茶,盛夏的阳光经过梧桐枝丫的过滤,打在窗上已经变得柔和。看看儿子,看看自己,顿时有一种光阴飞逝的感伤。姐姐说:“等我们退休了,就相约一起出去旅游。”我们一边吃甜品,一边做旅游计划。国内国外,动车高铁飞机,家庭式宾馆……想象着和姐姐一起旅游的感觉就很惬意。
可是,我下一次和姐姐约见却不是旅游。
儿子刚上高中,我就病了。子宫肌腺症,经期失血过多,造成严重贫血。去市里医院做检查,医生的治疗方案是切除子宫。
我出了医院,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泪如雨下,为我即将逝去的子宫哀悼。老公没办法阻止我哭泣,试探着说:“给姐姐打个电话吧!”
姐姐,我亲爱的姐姐,她现在是齐鲁医院的医生,一定能帮到我!
我把彩超的片子和医生的诊断发给了姐姐,姐姐很快帮我联系到了齐鲁医院的妇科专家,他们给我制定了治疗方案。
在手术前,要做各项体检。姐姐给我领了一大把体检单,从早晨开始帮我排队,一项一项检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姐姐说:“我们先去食堂吃饭,下午再检查,保存体力。”
在食堂,姐姐特意给我买了一个鸡腿,她笑眯眯地说:“手术前吃点好的。”我其实对手术有些紧张,对手术的结果也有恐慌。姐姐安慰我:“齐鲁医院的专家对你这样的病情已经司空见惯,每天做这样的手术。相信医生,有助于你病情好转身体康复。”
等待床位的那几天,我住在姐姐家。为了缓解我的心里压力,姐姐和我一起听昆曲,带我去剧院看十艺节“文华奖”青岛歌舞团编排演出的舞剧《红高粱》。姐姐还给我推荐了一本中篇小说杂志。
我住进了齐鲁医院,等待着做手术。姐姐搬来了一个躺椅,放在我床边,准备夜间陪护。护士来叫我准备做手术。我躺在床上,姐姐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麻醉师的跟前,轻声说:“别害怕,我在外面等你。”手术室里,麻醉之后,我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心情平静地迎接手术。手术很成功,医生剔除了我子宫中的肌腺瘤,保住了子宫。
我能进食之后,姐姐特意买了一只乌鸡,为我补气血。拿来香油,软化我嘴上的水泡。晚上,睡觉之前,姐姐打了一盆温水,给我洗脚。她细细地揉搓,轻轻地擦拭。之后,还给我的脚涂上润肤霜。我心里的感动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开玩笑:“这样洗过,就可以放在笼屉上蒸了。”姐姐笑了,笑容就像故乡的月光。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娘,我喊着“娘”跑过去,钻到娘的怀里撒娇,梦里的娘和姐姐一模一样。其实,我一直把姐姐当成了故乡,当成了娘。
(此文荣获“潇湘文化杯”全国原创散文大赛二等奖)
作者简介:
卢秀琴,笔名绿绮。齐齐哈尔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绝句小说新文体筹委会执行会长。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散文诗》《山东文学》《微型小说月报》《北方文学》《北极光》《青年文学家》《分忧》《新青年》《连云港文学》《现代作家文学》《运河》《新民文化》《华东文学》《祥城祥韵》《襄阳文艺》《平阳文艺》《作家文苑》《生活报》《襄阳晚报》《鹤城晚报》《蒙古贞日报》德国《欧华导报》印尼《讯报》苏里南共和国《中华日报》美国《伊利华报》《台湾好报》等海内外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