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山明
一、恐怖夏夜
十七岁那年,我被社队企业办安排到八角亭烧砖瓦。
八角亭,是一个屋、亭混搭的建筑,南边是由八根石柱支撑起来、专供路人歇息的凉亭。北边是一栋长方形的房屋,与亭子形成“丁”字型结构,屋、亭之间有一条门连通,房屋只有一层,没有窗户,朝河开了另一扇门,屋顶拱出一个八角形状的建筑,成为整个建筑的标志,“八角亭”的名称也缘此而来。
亭子算不得偏僻,白天总有很多路人穿亭而过,或坐在亭子里歇息。亭子周遭很开阔,南边和西边都是农田,东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对岸是人烟稠密的村落,一只可载二三十人的渡船是唯一的过河工具。河道在这里折出S形的急弯,流水经年不息的冲刷使八角亭这边河岸陡峭,怪石林立,深水下形成各种回流和旋涡。花冈岩石体内各种奇形怪状的洞穴随河水涨落而时隐时现。渡船总是一派繁忙,往来两岸的既有村里过河来耕作的农夫和耕牛,也有去赶集或走亲戚的妇女和小孩。这里还是一条挑煤的通道,一年四季都有挑夫乘船往返,经常造成渡船超载,船覆人亡的事故每年都有发生。
仲夏时节,我们一行7人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八角亭。推开那扇破败的房门,里面昏暗潮湿,借着屋顶几片明瓦透下的光钱,看得见屋内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几块肮脏破旧的木板散落在各个角落。被推门的吱呀声惊起的满屋蝙蝠,搧动无声的翅膀飞出屋外;几只硕大的老鼠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然后不紧不慢地钻进墙洞走开了,很显然这里已多年无人光顾。尽管屋外炎炎夏日,我们踏进屋门的那一刹那,微风带起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一股阴森森的气息瞬间裹住了我们,皮肤陡然起了鸡皮疙瘩。大家放下行李,把那些散乱的木板码放在墙角,将屋梁和墙角上的蛛网清扫干净,墙面上怒目圆睁的罗汉图像还隐约可见。屋内收拾停当之后,大家见屋外阳光正好,便一起去房屋后面查看制作砖瓦的场地。这是一块长满郁郁柏树的黄土地,没有庄稼,茂密的荒草上开着各色各样的小花。地面上不规则地耸立若干坟头,大多已经颓败,另有几个新坟青草茵茵,清明节祭扫的痕迹仍清晰可辨。灼热的阳光从柏树的缝隙中射下来,陡然失掉热量,无法排挤弥漫于此的阴冷肃杀之气。透过树林可以看见远处闪着粼光的河水,河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拂过肌肤给人不寒而慄的感觉。用锄头翻开一块草皮,看见此地土质松软且有粘性,很适合做砖瓦,便匆匆回房屋去了。
中午过河去村里吃过饭后,村里根据公社的安排送了一些板子和柴火过来,我们几个人在房屋里搭好床铺,架好锅灶,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下午,大家相互认识之后,商议了下一步要做的事和彼此的分工。看窑师傅是一个40岁出头的汉子,常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整个烧制砖瓦的流程中,最重要的是把握好烧窑的火候,温度烧不到位或者烧过了头,一窑砖瓦都可能报废,所以,看窑师傅实际上就成了我们这队人马的负责人,打砖、制瓦、装窑、烧火以及生活安排都由他统一调谴。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任由时光流逝。突然,“嗬--”,从河对岸的山林里传出一道尖锐的哨音,洞穿静寂的夜空。我心里一紧,赶忙用手捂住耳朵,过了几秒钟,刚松开手掌,“嗬--”好像回应第一声哨音似的,从另一方向的树林里又传出一道相同的声音,既像同类的生物在游戏,更像它们在互相召唤。接着,“嗬--”“荷--”的哨音越响越近、越来越急促。哨音之间的间隔是静默,是黑黝黝的静默。在提心吊胆的静默中,“扑”、“扑”、“扑”,屋外的柏树上爆发出一阵类似大鸟拍打翅膀的响声,随振动的空气传向四方。这声音像是交响乐团指挥的手势,一团嘈杂刺耳的声音陡然在窗外张开,像潮水喧哗惊涛拍岸,像强劲的秋风穿过枯黄的树林,像农贸市场上的鼎沸人声,又像一群家禽被野猫追逐发出的恐怖鸣叫。声团在屋门口停滞了十几秒钟,然后围着房屋忽慢忽快地飘移,一会儿近在耳旁,一会儿又飘向远处。我扫了一眼屋内,看见众人都已坐在床上,头发直竖,手脚簌簌发抖,滚圆的眼珠跟随着那团噪音游动。看窑师傅早已把铜号抓在手上,像是高僧手执法器,双眼微闭,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几只大老鼠也从墙缝中钻了进来,惊恐不安地匍匐在看窑师傅的床脚边。
不知声音在屋外绕了多久,回到门外闹了一阵之后,骤然停了下来。又是令人颤栗的静默。“嘭、嘭、嘭”,一连串猛烈的推门声终于打破这静默,接着是令人心碎的婴儿啼哭声。突然,一道安抚婴儿的童谣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上丘田,下丘田,翠翠辞别梨花塘,清清河水向北流,翠翠从此不用愁……”
声音柔和甜美,迷人心智。“是不是有过路的人投宿?”屋内有人轻言问道,此时大家都希望多几个人壮胆。看窑师傅朝大家摇摇手,示意不要作声,他慢慢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门口,举起手中的铜号,对准门外,“嘟”、“嘟”、“嘟”,三声阳刚威严的号声在门外炸裂,霎时,屋外的嘈杂声烟消云散。看窑师傅招呼大家起来,他把铜号挡在胸前,慢慢打开房门,只见远处无数阴影正向四周散去。看窑师傅松开裤带,在门外撒了一泡尿,又授意大家如此这般。“我白天就发现这里不安宁,但没想到这些邪物会这么狂”!看窑师傅忧心忡忡地说道,“虽然男人的尿液可以避邪,今晚大家还是睡清醒点,保不住还会出什么岔胡子,明天我们再另想办法。”看窑师傅边说边把房门拴紧。这番话把大家的睡意全赶跑了,大家身体歇在床上,心却一直提在嗓门眼,生怕屋外再发生更加诡异的事情。
二、奇异梦境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有点苍白,吃过早饭后,太阳干脆躲进了云层,天空瞬间阴晦起来。看窑师傅过河去买了一只公鸡、两对红烛、三炷高香、四斤钱纸,带着我们走到屋后的树林里,找一空旷地方,点上香烛,将公鸡血洒到钱纸上,用火柴点燃,再献上酒肉和水果,看窑师傅一脸虔诚地跪在地上,先匍匐鞠躬三下,然后合掌低头,口中默念有词。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从四面八方汇聚一股阴风,从不远处快速移来,风过之处,阴气森森,寒冷碜人,将我们几个人的头发和衣服高高扬起。阴风径直走向火堆,将酒杯和盛有肉与水果的碗碟掀翻在地,将正在燃烧的钱纸螺旋式卷到半空中,然后无规则地飘向四方,仿佛一群隐形的饿狼在空中撕扯猎物,那些没有燃尽的纸屑和纸灰就像猎物的毛发,随风消散在幽幽的柏树林中。见此情景,我们一个个心惊肉跳,看窑师傅表情庄重、水波不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纸灰和泥土,走回屋子,大家紧跟在他后面回到住处。最后一个人的脚刚踏进门槛,大雨便倾盆而下。看窑师傅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黄色的符纸,冒雨贴到屋外墙上,回来时,幽幽地对众人说:“我已经尽力了,但愿今夜平安。”
雨天,烧砖瓦的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休息。午饭后,我躺到床上,捧起那本早已掉了封面的《聊斋志异》阅读起来,不知不觉便看入了迷。这书在家里也翻阅过,看得一知半解,不甚了了。让我意外的是,在八角亭这样一个环境,在这样一个雨天,我对书中描绘的情景忽然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与书中那些落拓文人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体验,不知不觉便随蒲松龄形象生动的描述神游到一个异样的空间,自己仿佛也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感受着另一种境界的喜乐哀愁,书中的人物与精灵一个个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八角亭这方风水和昨夜的种种异象突然与蒲松龄笔下的世界重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假。我完全沉溺在书中,获取一种全新的体验和感悟。
“快来,快来!”屋外凉亭里传来惊奇而恐怖的呼唤,把我从书中的世界拉回到现实来。正在休息的各等人众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匆匆跑上前去,只见砖瓦队的一个汉子,脸色发青,头发直竖,用颤抖的手指着脚下的青石板说道:“真见鬼了,快来看!快来看!”大家围上去一瞧,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板上,现出两个清晰的人形水印,呈并排仰卧状。一个身材高大结实,腿粗臂壮,剪着寸头的脑袋浑圆饱满;另一个水印身材纤细,头发呈波浪状延及腰身。两个人形水印忽隐忽现,一会儿由浓变淡、由清晰变模糊,一会儿又由淡变浓,由模糊变清晰。大家惊奇不已,一个胆壮的汉子踢出右脚去摩擦那具女性水印,无论怎样用劲都不能减损其清淅度或延缓其变化的速度。
大家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看窑师傅,他看了看四周,然后用犹疑缓慢的语气说:“这事有点蹊跷,我也说不准。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其它水印。”大家分头去凉亭里的其它地方查找,又陆续发现了另外一些水印,只是轮廓没有这两具清晰,不细心查看很难发现。这时天空出现花花太阳,几缕阳光漏过瓦片落到青石板上,那些人形水影瞬间全部遁形而去。大家因看窑师傅未能对水印作出合理解释而显得忧心忡忡,不知道这些水印暗藏什么玄机,会带来什么奇诡后果。
我悄悄下床,披一件短袖汗衫,独自走出房屋,野外夜风习习,四周寂静无声,天空星光璀璨,我迈着轻盈的步伐,行走在茂密的芳草地上。突然从远处一棵柏树后面闪出一位妙龄姑娘,衣着光鲜,泪眼迷离,轻飘飘向我移来,一群闪着绿光的萤火虫如影随形地环绕在她身旁。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慢慢向我靠近,心中充满好奇。只见她伸出苍白柔软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臂上,我便飘扬起来,和她一块脱离草地,在夜空中御风而飞。萤火虫依然在我们周围飞舞,她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借着星光和萤火虫的映照,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精致漂亮的鼻子,长睫毛下泪光闪烁的眼眸,线条分明像石榴花一样鲜艳的嘴唇。我确信打自己懂事起就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正在遐想之际,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一道电流切进我的脑海,我不再胡思乱想,任由她带着我飞过一片花谢花飞的桃树林,飞过一条水声淙淙的溪流,接着又飞到一栋古色古香的大院落,姑娘在空中迟疑了好一阵,院子里飘出一阵童谣:
“上丘田,下丘田,翠翠要嫁梨花塘,男耕女织敬公婆,小夫小妻日子甜。”
声音缠绵悱恻,单纯甜美。姑娘想落下去又不忍,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接着她用力扯了我一把,飞离院落,转身沿一条大路飞翔,路上不时出现一些步履匆匆的野猫野狗,像是在追寻什么;路旁的水稻已经长得很茂盛,蛙声阵阵,夏虫并没有因为我们飞过而中止鸣唱。很快,姑娘带着我飞到舂水上空,河面上无船也无人,我却隐约听到人声鼎沸,还夹杂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号啕。姑娘盘桓良久,然后长叹一声,又带着我沿河往下游飞去。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我们回到八角亭后面的柏树林里,姑娘将我放到地上,倒退着离我而去,慢慢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那一簇萤火虫快速聚集成一条闪烁的光带,慢慢向我飘来,突然化作一条晶莹的丝巾跌落我手上。我轻轻打开丝巾,只见上面点染着几朵石榴花,血红的花瓣凋落于地,宛如一滴滴鲜血浸染芳草地,又像姑娘殷红的嘴唇在轻轻翕动,诉不尽心中无限情意。一股强烈的伤感从我心中油然而出,我挥手,我呼喊,往姑娘消失的方向追去,想唤回她细细询问,……咣当一声,我从床上滚落地上,方知原是南柯一梦。
三、午夜魅影
早上起来仍满脸倦意。雨好像停了,但地表泥泞,无法干活,大家便在屋里整修劳动工具,有的人用水清洗瓦桶,有的修整用来刮泥坯的弯弓,还有的缝制做瓦用的布套。看窑师傅则站到临江的一块石头上,满腹心事地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中午时分,我的一个表弟过河来找我,说舅知道我到八角亭来烧砖瓦了,请我晚上过去吃饭。
舅已经五十出头了,祖上是大户人家,出过秀才,到舅的爷爷一代家道中落了,也算因祸得福,土改时只划为下中农成份,“文革”中一家平安。当年长辈们对舅还是抱有“中兴”希望的,给他取名“用之”,借“用之则贵”之意,还让舅读了不少书,四书五经、风水堪舆、人情世故等等,舅都熟读深谙,算得上是村里的“智者”,在村民中很有威望。但凡家庭邻里有弄不明、扯不清的事,都会请舅出面分辩裁决。我和舅既是亲戚又是忘年交,打小就比较亲近,小时候经常到舅这里借书,舅也总是对我青眼有加,经常教我一些识人的方法和做人的道理。
吃过晚饭后,舅和我聊天。我还没来得及请教舅有关八角亭的怪异之事,舅就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你还是早点离开八角亭,回家去!”
“为什么?”我茫然。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今天听说你在八角亭烧砖瓦,我的心就提了起来,特意叫你表弟去请你过来,吃饭是小意思,主要是想劝你离开那地方。那地方不平静啊!”舅的表情充满忧虑。
“舅,你跟我讲讲八角亭的事嘛。”
“你过来。”舅拉着我一起坐到靠窗的凳子上,用手指着远处的夜景,“那就是八角亭”。
舅的家地势比较高,虽不靠河岸,对岸的景色却能一览无余,我顺着舅的手势看过去,果然看见河对岸屋影幢幢,八角亭的凉亭和房屋隐约可见。
“再等个把时辰,你就能看到一场好戏。我先跟你讲讲八角亭的事”。说着,舅和我两人靠窗坐下,舅妈端来两杯茶之后,便到厨房忙去了。
“八角亭啊,是个可怕的地方,我们村的人,天一黑就不敢从那里过了。”舅自己好像也沉入往事里去了,语气充满沧桑。
“八角亭,过去是一座庙。在这里建庙是有讲究的。村前这条河,汇聚了方圆百多里的大溪小渠,河水又急又大,危险得很!渡船每年都要翻好几次,除了翻船淹死的,还有跳河寻短路的,每年死在这段河流的不会少于十人,既有外地的,也有本村的。这些溺死鬼的尸体大多数埋藏在河对岸的那片山岗上,几百年下来,你算算看,那里葬了多少横死的人啊!这些暴死的魂灵能安心躺在地底下吗?肯定要出来祸害滋事的,不少乡民受到惊吓之后,有的神智错乱,有的一病不起。据说到了清朝嘉庆年间,附近一些大户人家便筹款在这里建了一座庙,还请了一位得道高僧当住持,一方面超度那些亡灵,不让它们出来祸害乡民,另一方面也替活着的人祈福行善。庙里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盛,这一方水土也有了平和安祥。”
“哎,前几年到处破‘四旧’,庙里的佛尊和罗汉都被搬到屋后烧掉了,住持也被赶跑,八角亭就这样颓败了,成了狐狸、野狗、老鼠和蝙蝠的窝。
没有了香火的祭祀和高僧的超度,那些孤魂野鬼又开始兴风作浪,特别是寺庙破败之后下葬的那些亡灵,特别不安分,它们自己经常出来作祟不说,还鼓惑纠集那些老的亡灵一起出来祸害乡亲,所以这几年八角亭那一方土地又不得安宁了。你知道,淹死鬼与其它死鬼不同,如果没有僧人超度它们,它们只有一种办法超度自己,那就是引诱活人溺亡之后当替身。这条河里好多水鬼,又叫水魈,在水里力气特别大,常常抓住去河边洗手洗脚的人,拖入水底,将人溺死后,用石头和淤泥埋藏起来,插上一块饭锹骨(人的肩胛骨)作标记,然后排队等待超度。得到超度后,那些被埋藏在水底的尸体就会浮上来,灵魂又会化为水鬼,拿起那块饭锹骨出来害人。这几年,这条河溺水身亡的人数增加了好多,仅去年就有十七人淹死在这段河流。造孽啊!”
“那些人都打捞上来,葬在八角亭后面了吗?”我忍不住打断舅的思绪。
“过去有些尸身被河水冲到下游去,捞不上来。前些年下游修了一座河坝,把那些尸体都拦了下来。村里有几个人专门帮人打捞尸首,他们把捞上来的尸体放到八角亭来,供死者家属认领,并收取一点辛苦费。有一次翻船死了五六个人,一溜儿摆在八角亭的凉亭里,那景象真是惨啊。”
我突然想起亭子里的那些人形水印,那个一直纠结在我心中的谜,舅应该能给我一个说明。我把问题提出来,舅并没有生气。
“是的,很怪异。每次那些淹死的尸体湿漉漉地摊在石板上,衣服和头发上的水渍并不见往旁边流,看上去好像被青石板吸了进去,石头怎么会汲水呢?你说怪不怪!更奇怪的是,每逢阴雨天,空气潮湿拧得出水的时候,那些水印便会在石板上显现出来,时间越近水印就越清楚。但是只要出一点阳光,水印就会马上就消失。”
在我的印象中,舅从来没有化不开的疑惑、解不开的疙瘩,这次是唯一的例外。
“你来看,”舅突然转身朝八角亭那边看过去,轻轻地对我说,表情带着几分诡异。我跟着舅的节奏转身看向我在里面住了两晚的地方。此时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只见八角亭的凉亭里和靠河边的墙上,绿色的火光飘忽不定,一群朦胧的影子正在火光中狂舞,像是一方硕大的皮影戏舞台,没有统一规范的动作,全由兴之所至而手舞足蹈。河风穿过岸边的窍穴,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像是为它们伴奏,或低沉,或高亢,或如晴空裂帛,戛然而止;或如嫠妇悲号,揪人心魂。声音在暗夜里起伏盘旋,闻之令人毛骨悚然,悲从中来。
“哪来这么多影子啊!”我自言自语。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这地方汇聚了多少魂魄!”舅比我淡定得多,也许是见怪不怪了。
我调整了一下心情,把悬起的心慢慢放下来,再聚神凝视那千姿百态的舞影。跳着跳着,突然所有的喧哗都静默了,一段童谣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上丘田,下丘田,翠翠离开梨花塘,跳进河里洗个澡,干干净净等情郎……”
伴随优美的旋律,一个高挑优雅的影子出现了,其他所有的影子都朝她慢慢靠拢,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她翩翩起舞,在舞曲中她的影子不断高大,并逐渐清晰起来。我心中一激灵,断定她就是那天晚上在梦里带着我巡游的那位美丽少女。她成了引领众影的主角。
“难道那边也有等级高低之分?”我问舅。
“我听一个阴阳师说过,在人间冤屈最大的到那边就最受尊重。你知道不知道,在监狱里,罪行最重的往往就是牢头狱霸。道理都差不多。”舅世事洞明,一句话就解开了我的困惑。
“大家都围着她转的那个姑娘是什么人?难道她有天大的冤屈?”我问舅。舅没有答话,而是戴起老花眼镜仔细辨认河对岸那个在众影中央跳舞的女孩。
“哦,是她呀!”舅自言自语,“真是个不幸的孩子”。
“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
“也不是,隔三差五有,每月的初一、十五总是有的,今天是初一,我知道它们会出现。不过她的影子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
“舅,你讲讲的她的情况。”我心情有些激动,只要晓得她的具体情况,也许就能解读那天晚上的梦境。
此时,舅的家里寂静无声,舅妈和表弟都已经睡着了。舅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不说她了。你今晚别回八角亭,就住我家里。以后你也干脆住过来算了,你住那里我不放心。她的事,我总想忘掉,可……”舅走进卧室去了。
四、少女情深
清早,我搭乘第一班渡船回到八角亭,特意去看了一下昨晚绿火熊熊、人影幢幢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奇异之处,沾满露珠的青草茂密如簇,数只麻雀正在草丛里觅食。推门走进屋内,其他人都还躺在床上,只有看窑师傅刚起来。
“昨晚你们还睡得安稳吧,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我试探着问看窑师傅。
“没有大的动静,只听见河那边有人唱戏,听上去很热闹。”
“哦,那就好。”我随口答道。让我纳闷的是,明明在八角亭这边又唱又跳的,他们听起来反倒是在河那边闹。难道那些东西能隔离声音、控制声音的走向?我只听说过,有些阴物可以在林子里制造幻觉,用树木和荆棘把路遮蔽起来,让人在树林里转圈圈,俗称“鬼打墙”。难道还有能隔音的“鬼打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谁又说得清呢。我刚想把昨晚看到听到的事告诉看窑师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担心给大家添堵。
看窑师傅穿好衣服走出门外,我跟了出去,说道:“有个事我得跟您报告一下,我舅要我住他家去,陪陪他。以后我白天在这边做事,晚上就过河去。”我不敢把舅的担心和盘托出。
“行。只要不耽误事就行。不过烧窑的时候轮到你你就不能走。”看窑师傅江湖走得老,虑事滴水不漏。
“你放心,我不会误事的。”我回答得很认真。
早饭过后,天上露出花花太阳。虽是夏天,雨后的气温并不高,河风柔柔吹过来,让人周身舒坦。这正是做事的好时光。看窑师傅安排一组人去平整码放砖坯的场地,我和另外几个人去屋后翻挖土地,选出夹杂其中的小石块,准备从河边挑水把土浸湿,再租牛来踩踏。我们先把地表的草皮铲到一旁,然后挥舞锄头将土块往中间翻过来,再用锄背敲碎。挖着挖着,叮当一声,锄头撞击到了硬物,挖出来一看,是一块人的腿胫骨。隔不多久,又有一个白花花的头骷髅被翻到阳光下。大家不敢再挖,立马向看窑师傅报告,他赶过来,用手捧起那些骨头,走到远处一僻静地,挖一大坑掩埋了,还教人买些钱纸来焚烧。然后走过来对我们说:
“不碍事,大家继续挖,如果还挖出来骨头,都移到那边埋了。”
我在想,这些人可能是淹死在河里的外地人,没有人来认尸,被当地人草草葬在这里,时间久了,风吹雨淋,很容易就暴露了出来。古人说,入土为安,我们却把这些遗骨翻出来,惊动那些安息多年的魂灵,恐怕会伤阴德吧。于是我跟看窑师傅说,我受不了这些骨头,让我做点别的事吧。他见我年纪尚小,便点点头,同意我去另外那个组做事。
忙到太阳落山,大伙都收拾好工具返回宿舍。我搭上最后一班渡船到了舅家。因为打算长住,舅母也就没有拿我当客人,饭菜都跟平时一样,只是加了一双筷子而已。舅母和表弟吃完饭就把碗筷收到厨房去了,只给舅和我各留下一杯双筷,舅母还端上来一碟酶豆腐、一小碗大头萝卜,用作下酒菜。我陪舅慢慢喝着家酿的水酒。在我的敦促和请求下,舅讲起了那位姑娘的故事:
离我们村西边不远有一个村庄,叫梨花塘,大约三百多口人。我们家有门亲戚在那里,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走动。梨花塘背后的山上栽满梨树,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开起白色的花朵,风一吹就像下雪一样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特别好看。村子前面有一口塘,塘中间有一眼泉水,一年四季都汩汩冒水,塘里的水总是清攸攸的,开花时节水面上飘满了花瓣,被鱼当作美食。这些以花为食的鱼味道特别鲜美,叫人怎么也忘不掉。
塘边有一大户人家,祖上本是读书人,信守耕读传家的家风,没有人出来做官,就靠开办私塾赚点小钱。后来有一个人不开私塾了,跑去参加曾国藩的湘军,攒下了一笔钱,湘军解散后,便回家购置了四五十亩良田,砌了一套大院子。那庭院真气派呀,大门上挂着两个大灯笼,总有两个家丁在门口值守。兴旺时期,家门口每天都是车水马龙,连县太爷都来拜过码头呢。哪知道好景不长,土改时,田土被政府收回来分给了那些贫雇农,院子也让穷苦人住了,只给留他们两间偏房安身,还让他们背了个“地主”的名份。
一个大户人家走背运了,不仅家财保不住,人丁也会稀落萧条。你想,家中人丁兴旺的话,总会有几个有出息的,那就可能时来运转。是不是这个道理?这户人家曾经五世同堂,聚拢起来有七八十口人,到了最近这一代,凋零了。当家的娶了一房亲,三年都没有生育;只好娶了一个妾,虽然给他生个三胎,都没有活过五岁就夭折了。当家的不甘心,又花钱从外地娶了一位十八岁的美艳姑娘作偏房,过门一年多,便生下一个女娃娃,把老当家高兴得合不拢嘴,成天捧着女娃当心肝宝贝。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当家年纪大的原因,这小妾生下这女娃娃后就再也没有背起过肚子。好在这女娃娃真没得说,不仅长得如花似玉,比她娘亲有过之无不及,而且聪明伶俐。
你听说过没有?老夫少妻生下的小孩大多灵泛过人。老当家给女娃娃取名翠玉,打她懂事起就教她断文识字,三字经、弟子规、增广贤文、唐诗三百首、宋词元曲,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虽然父母宠爱,翠玉并不娇贵,平常总喜欢随母亲去地里做些轻松的农活,比如放牛、扯猪草、捡柴火等,还喜欢与她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耍。翠玉的家庭虽然出身不好,但她们家族历来没有欺压过当地百姓,还经常接济乡里乡亲。长期种下的善因在她们这一代结了善果:村里人并不把翠玉一家当坏人看待,也很少要她年老的父亲去打扫村街。
在翠玉长到十六岁上,父亲过世了,留下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本分做人。有不少人贪念翠玉母亲的美貌,有带着厚礼去提亲的,也有厚着脸皮想去占便宜的,都被翠玉母亲回绝了,她只想陪着女儿过简单规矩的日子,盘算着女儿出嫁后便去给她做做家务带带小孩。
翠玉十九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娇艳动人,一根肥油油的大辫子抛在脑后,整日里出没在山野田畴,像精灵,像仙女,花见花开,人见人爱。无论她走到哪里,草里的云雀便会飞上天空引吭歌唱,花间的蝴蝶就会绕着她翩翩起舞,水里的鱼儿也会向着她欢跳雀跃。村里村外,方圆十里,人们都在谈论翠玉的美貌和贤慧。尽管翠玉家庭出身不好,还是有许多人来上门提亲,但只有本村的小伙子彦明托人来保媒时,翠玉和母亲才松口答应。
彦明的家在梨花塘村的另一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彦明比翠玉大两岁,打小就爱憎分明,经常帮助和保护翠玉,翠玉也常常跑到彦明家门口那棵大槐树下玩游戏。有一次,两个小屁孩一起玩过家家,翠玉是“妻子”,彦明当“丈夫”,翠玉用瓦片当锅,用树叶当粮,很认真地操持着家务,一旁的“丈夫”幸福地看着漂亮的“妻子”忙个不停,心里充满幸福,他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外婆教给他的童谣:
“上丘田,下丘田,翠翠嫁到梨花塘。女织布来男打粮,和和美美过百年。”
彦明一边晃动脑袋一边唱着童谣,声音委婉动听,把个翠玉听得入了迷,扯着彦明的衣袖要跟着学。以后两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总要手拉手唱:
“上丘田,下丘田,翠翠嫁到梨花塘……”
好几次少不更事的翠玉还天真地问彦明:翠翠是不是我,我要嫁到梨花塘吗?彦明总是给予肯定的回答,并调皮地问翠玉:你愿意嫁给我吗?翠玉不停地点头:愿意,我愿意。等两人长到十多岁,对成亲成家有了模糊的意识,就不再问这样的问题,而是一边唱着童谣,一边凝视远方,心中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有了这样的过往,翠玉和彦明结婚成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以当彦明的父母来提亲的时候,翠玉放下少女的矜持,立马就应承了这门亲事。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不会是编的吧!”我打断舅的叙述,问道。舅把靠近嘴边的酒杯放到桌上,停顿了好一会,反问我:
“我怎么知道得不清楚?彦明家就是我在梨花塘的亲戚,长年你来我往,彦明经常在我这里讲他与翠玉的事,我听了都很感动。”舅对我的质疑有点不悦。为了表示歉意,我端起酒杯站起来敬舅的酒,舅无言地抿了一口。一晚上,舅都是边说边喝酒,好像这酒不仅能滋润喉咙,还能激活记忆,桌上的霉豆腐和大头萝卜都没有去筷子。
“你这个老头子,这么晚了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个没完,你不睡觉,年轻人也跟你一样?”舅母穿着睡衣在卧室门口发话了。舅没有理会舅母,把酒杯往桌子中央一推,慢慢站起来说:睡觉吧。不知是舅妈打断了他的回忆,还是他想起了彦明和翠玉后来的遭遇,舅的情绪有些低落,怅怅然睡觉去了。
五、翠玉殒命
白天天气晴朗,上午将翻松的泥土浇上水,牵来一条黄牛牯反复踩踏,然后将踩出粘性的泥土堆成一个土包,再盖上稻草沤上一天,就可以打砖了。下午几个人一起整出一个平台,上面放置一块平整的石板,石板右边掏一个坑,里面放些草木灰,打砖的工作台就算弄好了。本来还要用树枝搭个凉棚,这里的柏树就是天然的凉棚,这项事务就免了。凡事有利就有弊,此处柏树茂密,光照不足,打出来的砖坯必须码放到凉亭旁边的空地上去,无疑增加了不小的劳动量。好在各项事情都在有序推进,夜里也还安宁,大家都慢慢把心安了下来。
晚饭时,舅的心情还是不太好,一顿饭吃下来也没说上三句话。饭后,便躺在一张竹凉椅上,摇着一柄蒲扇,显得心事重重。舅妈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放了一瓷缸茶。我陪坐在舅旁边,心中很想弄清楚翠玉后来的际遇,但不敢请舅开口。我想,舅总会把翠玉的故事讲完的,今天不讲明天会讲,明天不讲后天会讲,我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一刻。夏虫在暗夜中鸣唱,河水滚动的声音时远时近地飘过来,有人在河对岸呼叫艄公摇船渡人,夏夜宁静而喧闹。
“我跟你把她的故事讲完吧,说实话,后来的事太惨了,我真不想去触碰它,这些年,我总不愿提它,一想起这事马上就把思绪岔开去,但是把它留在心里也是一种负担,沉甸甸的。说出来多少会轻松些吧。”舅躺在竹椅上,继续叙述翠玉的事:
翠玉和彦明订亲后,大家都说这是天赐良缘、最般配的一对。翠玉的母亲也把心放了下来。一直以来,她看见翠玉长得仙女似的模样,心里既欢喜又担心,历朝历代,红颜薄命的故事上演了一茬又一茬,很少能躲过玉碎之劫的,所以她一直细心看护着自己的女儿,生怕出现任何闪失。现在,翠玉已经找好了婆家,有一个老实勤快的小伙子来照看好,体贴她,自己就可以松口气了。
其实,事情并不像翠玉妈想的那样简单。梨花塘村有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叫王大麻,人长得像秤砣,脸上还有星落棋布的麻子,但生性喜欢沾花惹草,在村里了儿郎当出了名,是个招人嫌的“二流子”,村里有家室的人都像防野狗一样提防着他,妇女们老远看到他就跟避瘟疫似的绕开了。有好几次因为欺负女人,王大麻被捶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前些年,王大麻的一个叔叔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王大麻便牛了起来,村支部书记为了讨好王副主任,给王大麻封了个村革委会副主任兼民兵营长的帽子。春风得意的王大麻子胆气壮了,有一次偷偷跑到翠玉家,想对垂涎已久的翠玉妈下手,遭到强烈反抗,关键时刻翠玉家的那条大黄狗英勇护主,在王大麻的小腿上狠狠撕下一块带血的肉来,王大麻才狼狈逃走。过了没几天,王大麻就带着几个民兵把翠玉家的大黄狗当作反革命镇压了。
王大麻名声臭、地位低的时候,对翠玉还不敢有非份之想,觉得自己充其量就是一只癞蛤蟆;随着他当上村革委副主任兼民兵营长,感觉自己已成为翱翔晴空的雄鹰,那美丽的天鹅就是自己碗里的小菜,早晚要弄到手。他常常躲在街弯墙角偷看翠玉花一样的容颜和柳一样的身姿,想入非非,幻想着占为己有的畅快。后来,听说翠玉与彦明订了婚,已经名花有主,王大麻就像自己碗里香喷喷的天鹅肉突然被人抢走一样,暴跳如雷,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对活鸳鸯折散!
哎,天公也有打盹的时候呀。王大麻动了歪心思没多久,老天就给了他一个难逢难遇的机会。县里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要从各生产队抽调青壮劳力去修“枝-柳”铁路,一去三年。王大麻便撺掇村支书点名要彦明去修路,王大麻还在彦明面前说了许多去修铁路的好处,说每个月都有钱补助,铁路修完后可以留下来当铁路工人、吃国家粮啊。彦明是个老实人,老实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根本没有把王大麻往坏处想,以为能帮国家修路,为“备战备荒”作点贡献,还能去见见世面,总是不错的,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临走前,彦明来跟我告别,我不好跟他们说什么,只是劝彦明早去早回。这一次翠玉也来了。这孩子,长得真没得说的,特别是那双眼睛,水灵得会说话似的。在我这儿吃过晚饭后,他们手牵手回去了。
彦明是前年冬天去修铁路的,我记得那天还下着小雪,石板路上结有薄薄的一层冰,一脚踩下去,吱嘎吱嘎作响。他们去公社集合要从这里过渡,当时我和你表弟特地去河边送他,彦明背着背包,背包里还插着两双布鞋,显然是翠玉给他做的。他一下船就不停地回过头去看翠玉,眼眶里盈满泪水。翠玉孤零零地站在河对岸,像一株小梨树一动不动。看了真让人伤心。
转眼间,冬天走了,春天来了。桃花、梨花开了又谢了,只有火红的石榴花还绽放在绿油油的叶子里,不肯轻易向夏天认输。那天,天气有那么热了,我上午去田里给秧苗施了肥,中午正在家里歇息。突然,你表弟急匆匆跑回来告诉我,说翠玉跳河了。我一下懵了,要你表弟细细说来。你表弟说,上午,大家快要收工的时候,只见翠玉一边哭一边从八角亭往河边跑下来,跑到一块临河的石头上,“扑嗵”一声扎进了水里。当时河边正好有几个等渡船的年轻人,一看情形,大叫一声“不好”,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去救人,无奈那地方水流湍急,几个人都没有找到翠玉。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在下游百来米的地方找到她,只可惜,翠玉已没有了气息。现在,翠玉的尸首正放在八角亭里。
“你没看错人?”
“翠玉,谁不认得?那几个去救她的后生都知晓她是翠玉,我还能认错?”你表弟显得满腹委屈。
我不再说什么,急匆匆和你表弟往八角亭跑去。
翠玉静静地仰卧在凉亭的石板上,眼睛微闭,表情安然,脸色苍白但依旧美丽,平常那根油油的辫子飘散在肩颈和腰身,十几只黄色的蝴蝶在她上空翩翩飞舞,驱之不散。看见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瞬间香消玉殒,我不禁悲从中来,我想,翠玉陡然跳河轻生,背后肯定有很沉痛的缘由。我跟村里几个小伙子打了个招呼,要他们看护好翠玉,便和你表弟往梨花塘走去。
来到翠玉家,她母亲已听到噩耗,独自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墙上翠玉的照片,没有眼泪,没有抽泣,也没有知觉,仿佛魂魄已经离她而去,只留下一具空壳。我们的到来,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惊扰。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和她商量如何处理翠玉的后事,也是白搭,我当即决定,把你表弟留下来照顾她,她是从很远的地方嫁到梨花塘的,附近都没有什么亲戚。我回到八角亭,托人搭信要你舅妈去梨花塘换回你表弟,并带着几个人在后面的树林里挖了一个墓穴,给翠玉找了一口薄棺材,就在黄昏时分将翠玉安葬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们这边有规矩,凡属死在外面的人,尸体都不能运回村里;凡是横死的,都不能摆设灵堂祭奠守夜。我总不能让翠玉的尸骨晾在亭子里过夜吧。大家散去之后,我和你表弟又偷偷在翠玉的坟前点了几把香、几根烛,烧了一些钱纸,鞠了三个躬才离开的。
随后几天,我几乎天天都往梨花塘村跑,找人了解翠玉的死因。开始大家都守口如瓶,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有良心的直爽人,跟我说了事情的原委。他说,翠玉寻死的理由村里人都知道,只是村支书发了话,说每个人都有责任维护梨花塘村的形象,谁也不能乱说。我不怕,他们奈何不了我,我是复员军人,根红苗正,我谁也不怕,他们不要我说,我偏要说,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就能一手遮天呀!这世道还有没有公理啊!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翠玉投河那天,天气特别好,早稻已经长得绿油油,大家都抓紧时间在稻田中耕除草。翠玉这几天来例假,妈妈叫她不要下水,翠玉便背起锄头去油窝岭的一块棉花地铲草,这是她和母亲商量之后种的棉花,准备秋天的时候用采摘的棉花打几床棉被作嫁妆。看到长势喜人的棉花,翠玉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此时,山岭一片寂静,那几个放牛娃已赶着牛回家了,只有鹧鸪的叫声不时从远处的林子传过来,翠玉没有多想,一门心思干活。没一会儿,几只乌鸦从空中飞过,不停地发出“刮”“刮”的叫唤,翠玉心头一紧,抬头看看四周并没有异样,又低头铲草。突然间,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等翠玉回过头来,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从后面死死把她抱住,一张麻脸正好与翠玉回过来的脸相对,翠玉努力将头往后仰,一边用力挣扎,一边责问王大麻:你想干什么!王大麻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说我想干什么?我要和你亲热一下!说完,使劲将翠玉往林子里拖,翠玉一路大骂,一路挣扎,可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一个女孩子怎能跳得脱这只野兽的魔掌?
原来,上午王大麻操着一把小木齿耙准备下田中耕,刚到村口,就远远看见翠玉往山岭上走。他知道,这时节大家都在田里劳作,油窝岭上很少有人,是个占有她的好机会。于是,将手中农具放在路边的一棵枣树下,悄悄尾随翠玉上了山,朝四周一看,果然寂静无人,他闪跳腾挪,慢慢向翠玉靠近,等翠玉发觉时,已经把她牢牢抱在手里了。
林子里的事就不细说了,反正王大麻不管翠玉的身体状况,硬是将她蹧蹋了。一个上山捡柴火的老婆婆听到林子里有动静,慢慢走过去,刚好看到王大麻穿好裤子从林子的另一边走了,翠玉坐在草地上,头发凌乱,两眼发直。老婆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上前去安慰她,帮她穿好衣服,陪着她坐了有个把钟头。最后,翠玉站起来,惨笑着对婆婆说了声谢谢,并要婆婆等彦明回来时转告他,来生来世再和他做夫妻!说完这话,翠玉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走出林子,走下油窝岭,沿着去年冬天送彦明去修铁路的那条石板路,慢慢走去,还在路边摘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口中唱着那首童谣:
“上丘田,下丘田,翠翠辞别梨花塘……”
“翠玉,翠玉”,后面突然传来呼喊声,一群梨花塘的社员正跑步追来。原来老婆婆听话听音,知道翠玉会去寻短路,翠玉下山后,她迈起跤跤脚走到田洞里,把翠玉的事告诉了大家,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奋力前来追赶翠玉。翠玉一听到后面的声音,反而将石榴花咬在嘴里,像百米冲刺一样,向河边飞奔而去……
四周无声无息。我一抬头,看见舅的脸上挂着几滴老泪,在灯光下闪烁。这一夜我躺在床上,回味翠玉的不幸与决绝,感慨人世的艰辛与残酷,期待天道的公正与报应。我突然明白,那天晚上的梦,定是翠玉所托,她带我游历的,正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家,是她生命的最后走过的那段路,是她被迫结束自己生命和屈辱的河流,最后消失的所在就是她香魂安放的森森黄土。她让我感受她的生命历程,让我去解读隐含其中的伤感故事,也想让我把人世间的真善美和假恶丑暴露在阳光之下,感悟和教化终日劳碌的人们。
六、蹊跷报应
八角亭里的劳作开始紧张起来。一个上午,七个人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制作砖坯,共三个人,其中一人从沤熟的泥丘中切割下一块块泥坨,捧到早先砌好的工作台上,滚上草木灰;另一人站在工作台前,将砖架打湿再刷上草木灰,放到石板上,然后将一侧的泥坨高高举起,“嘭”的一声砸进砖架,迅速将砖架侧立,垫上薄板后复位,再用工具将多余的泥块割除,把砖架往上提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砖坯就出来了;第三人专门负责走砖,就是端起薄板将成型的砖坯搬到平地上轻轻码放好,一排排、一层层,让风将砖坯自然晾干。
我和另外几个人包括看窑师傅负责做瓦,这活比制砖更精细。先是打泥垛,我们在凉亭地上的石缝中钉上钢丝,然后将粘泥夯在上面,堆成一米来高的长方形泥垛,然后用钢丝将其切割成整齐划一的四方长条形泥块。这时,将套好布袋的瓦桶放在转盘上,双手轻轻从泥垛上捧起一块薄泥片围在瓦桶上,一边转动轮盘,一边用棕榈树做成的木柄沾水将泥围打磨得光整平滑,再用工具割去上沿多余的泥,提起瓦桶走到亭外放置平地上,将瓦桶往里一收,提出来,再轻轻把内壁的布套揭掉,一桶四片瓦便生产出来了,只等风干后收拢码放起来,等待装窑煅烧。四个人各干各的,无形中产生一种竞赛,一天下来,烧窑师傅技高一筹,做了四百二十桶瓦。我做了三百八十六桶,不过瓦片厚薄均匀,质量上乘。
这天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中午时分,公社革委会王副主任莅临八角亭,他是到附近一个村吃过午饭后,特意过来看望我们这些社队企业的员工,同时也督促我们大干快上、力争上游。烧窑师傅带他看了我们的宿舍和做瓦的现场,然后向后面的柏树林走去,刚走近林子,一股龙卷风裹挟着各种枯草、树枝和泥沙,朝王副主任直扑过来。看窑师傅见势,走上前去挡在王副主任前面,龙卷风的风脚却灵活地绕过看窑师傅的身子,在王副主任周边打圈圈,他人走到哪里,龙卷风就跟到哪里,直接把神气活现的王领导驱赶到河边的渡船上,龙卷风才陡然消逝。下午干活时,大家都在议论,王副主任在这里怎么这么不遭待见啊。唯有看窑师傅一言不发,专心致专做着泥瓦。
晚上,舅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心中的重担卸掉了,吃饭时两人还喝了几盅酒。饭后又与舅一起聊白,当时农村文化生活单调,围灯闲潭以消永夜是一种常见的生活方式。两人东拉西扯之后,不知不觉又回到翠玉的话题上来。
“那个混帐东西后来怎么样了?”我先扯出线头来,舅便顺着线索说了下去:
“说来很是蹊跷。你知道,事情发生后,梨花塘村的支书和公社的王副主任竭力保护王大麻,把翠玉的死与她的地主阶级成份绞在一起,说翠玉是想恢复旧日的大小姐生活,投河是对新社会的绝望,她的死完全是自绝于人民。这么一说道,王大麻不仅没有罪过,反而有功于人民了。真是岂有此理!反正,翠玉自杀了,王大麻不仅毫毛未损,反而更加得志猖狂。古人说,人在做,天在看,离地三尺有神明。王大麻能骗得了人,却瞒不了神,报应很快就来了。今年阴历四月的一天中午,艳阳高照,清风习习,王大麻从集市上买了一头水牛牯,搭船渡河,在八角亭旁边上了岸,刚走几步,那头牛就被路边茂盛的青草所吸引,死活不肯往前走,碰巧王大麻昨晚喝酒喝到大半夜,此时也睡意浓浓,便顺了牛的意愿,将牛绳扎在一块大石头上,让牛绕着石块啃吃周边的嫩草,自己便靠着石块打起盹来。我发现,越是干坏事的人,越不知敬畏。换作其他的人,知道这是去年翠玉跳河的地方,还是自己造的孽,早就溜之大吉了,王大麻却无所谓,可能觉得一个地主的女儿奈何不了他,谁知这样一次大意竟让王大麻丢了小命。就在王大麻酣睡的时候,一群牛蝇“呼”的一下包围了水牛牯,在它身上乱扑乱咬,汲它的血。水牛牯又痛又痒,立马狂燥起来,两只鼻孔喷出粗气,想奋力挣断绳索躲到水里去。这条绳索既新又粗,水牛牯跑了好几圈都无法挣脱束缚,却慢慢将系牛绳的石头拉松,“哗啦”一声,石头倒下来,不偏不倚砸在王大麻的裤裆上,王大麻当即晕死过去。闻讯赶来的梨花塘村支书,赶紧将王大麻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在医院救治了一个多星期,王大麻每天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为治病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最后还是人财两空,小命不保。王大麻的叔叔、公社革委会王副主任作主,将王大麻的尸体葬在县公墓里,没有弄回梨花塘来。他担心翠玉的魂魄在地下还不会放过王大麻,找他报仇。
时光流逝,四季轮回。眼看到了初秋了,我们打制的砖坯瓦块已经足够装满一整窑了。看窑师傅在窑门前搞了一场隆重的祭窑仪式之后,请了当地的一些民工将泥砖泥瓦挑到窑门口,我们一起协助看窑师傅将砖瓦装到窑里去,两天后,封门烧火。传统烧窑都是用干柴,因八角亭离产煤大县嘉禾比较近,烧窑的燃料便改用煤球。下午窑门生起火后,到晚上,窑口的一些砖瓦已被烧得通红,火苗呼呼往上窜。烧火之人每隔二十分钟便往窑炉添一次煤球,然后关上炉门坐到一旁闭目养神。谁知到了深夜,窑里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烧窑人跑到窑口打开炉门一看,只见熊熊炉火中,隐约可以看到好几个半透明的影子在火苗中痛苦地扭动,嘴里发出惨烈的叫唤……看窑师傅赶过来,一边往炉里放些钱纸,一边喃喃自语:造孽啊,造孽!是谁安排我们来这里烧砖瓦的呀,真是缺德啊!
第二天上午,看窑师傅召集大伙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打制砖坯瓦片了,烧完这一窑,我们就离开八角亭。你们知道吗,昨晚烧窑时窑里发出凄惨的叫喊,为什么?那是已经入土为安的魂灵又被我们连泥带土打制成砖瓦,放到窑里焚烧而发出来的叫喊。惨啊,我们的砖瓦窑成了它们的炼狱!我明天就去公社反映情况,换个地方烧砖瓦,如果不答应,我回生产队种田去!”
过了没多久,砖瓦烧制出来了,可附近的乡民们都听说了烧窑发生的怪事,不敢来购买这些青砖黛瓦,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东西堆在那里成了废品。公社也同意我们撤出八角亭,各自回村里去,每人每年烧出一窑砖瓦来,就算完成任务。前前后后不到四个月的时间,这支烧砖瓦的队伍便宣告解散。临行前,我和舅又坐在窗前闲聊,提及炉膛惨叫的事,舅说:
“在八角亭烧砖瓦,八成是公社王副主任的主意,听说他就是分管社队企业的。王大麻横死在八角亭,他心里自然不舒服,可他权力虽大,却奈不何那些魂灵呀,他便故意安排一支队伍到这里烧砖瓦,想着烧上几年,把八角亭附近的土都过一道火,把那些栖居在地下的魂灵都灭掉,既可为王大麻报仇,也可以一泄心中的怨恨。你别看他平日里笑嘻嘻的,心里头可阴毒呢。”
我十分同意舅的判断。舅换了种语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啊,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你还年轻,以后还会经历许多事。不管你信不信鬼神,你都要牢记一条,做人做事,立得稳,行得正,眼不邪,心不黑,做人凭良心,做事凭道理,处世凭感情。那么,不仅世上的人会尊重你,就是那些化生之物也不敢祸害你。它们看到你都会避让,有时候还会暗中帮助你。古人讲,祸福自招,就是这个理!”我点头默认。我知道,舅的这段话,是他积大半辈子坎坷阅历的感悟,是宝贵的人生智慧。多年以后,舅的很多事都模糊了,唯独这段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成为我的人生座右铭。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舅村里的人集资在八角亭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水泥大桥,双向四车道。隔了三十多年,头发已经花白的我,和几位朋友驱车来到八角亭,看见当年做瓦的凉亭已拆除,我们起居的房屋已颓败,只有后面那片柏树林更加葱郁,树下青草萋萋,野花点点,以前打砖挖出来的土坑早已被野草和荆棘覆盖。我知道,那四个多月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梦,此时都已成为陈年往事。我伫立在林子里,努力寻找那天晚上翠玉拉着我的手缓缓腾起的地方,不禁轻声问道:翠玉,你还好吗?一只漂亮的鹧鸪从远处翩翩飞来,停在一根柏树枝上,用跟翠玉一样纯洁美丽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我,嘴里嘣出几声“咕——咕咕”的叫唤,但我没有听懂它的意思……
作者简介:
郑山明,湖南新田人,中共党员。1987年毕业于湘潭大学世界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先后在湘潭大学、零陵地委、双牌县委、永州市委、永州市教育局工作,现任湖南科技学院党委委员、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