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德福
【作者简介】
徐德福,男,湖南邵阳人。曾任《新闻图片报》湘中记者站长、《深圳特区报》主任记者、《瞭望中国》杂志副社长,香港《大公报》高级记者,曾主持策划深圳食品红名单行动,策划组织中国乳业南北对话圆桌会议,发表中国首份《深圳牛奶宣言》,曾受邀参加联合国人居环境专门会议,出访芬兰、挪威、越南、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现退休,居深圳。
2017年8月1日晚6点15分,生母潘细娥闭上了疲惫的眼睛,驾鹤西去,终年七十九岁。
母亲是在痛苦中仙逝的。自6月初背生褥疮后卧床不起,终至6月19日被送进隆回中医院诊治15天后,被送回家静养,总共在家卧床26天。其时母亲已瘦得皮包骨头,嘴不能言,亲友闻讯来看她时,心里清楚,但不能表达,时常会沁出眼泪。我匆匆自深圳赶回时,不论在医院还是家中,我或弟妹们呼她唤她,伏在耳畔嚷嚷说,哥回来了,她仅能微睁眼滞望着我,无甚特别表情。
弟妹们可苦了。彼此都有份工作。白天在外忙碌,每夜还要轮流值守。医嘱每两小时要帮她翻身侧睡。母亲此时已经无奈,屎尿全靠他人清理。弟妹们不厌其烦,不但严格遵守医嘱,尚还常备热水,母身一有污渍即刻更换。在建行工作的大弟德贵网购了170条纸尿裤和90条垫巾,妹妹石凤多次去县皮肤医院寻医找药,定时清创、消毒、涂抹药膏、贴卫生纱布、扎捆绷带,坚持下来,俨然已成熟练护工。
可母亲此时已极度虚弱,起始每天尚能半碗流汁,继之则流汁也吞咽困难。湘地正逢瓜果旺季,小弟德平买了西瓜,用汤匙挖出,挤成瓜汁,母亲吃了小半杯,竟让我们欣喜不已。
其间也多次告急。有天夜里二点多,妹妹值守,发觉母亲额头发凉,已无知觉,一通电话赶忙叫醒了我们。兄妹们齐聚母亲床前,我抚着她已枯瘦的手,见她嘴角蠕动,喉咙里发出不清晰的音节,但兄妹们竟不能辨别出真实意思。我在床前,领着弟妹表示:妈妈放心,作为大哥,一定会团结弟妹,不会让您失望丢脸的……不知何因,母亲似乎是听懂、听清了,复又平静,如是者四次,都有惊无险。
母亲是苦命人。自幼失怙,备受磨难,及至成年,嫁给远从安徽安庆逃难来湖南省隆回县的我爸时,没有任何私产。父亲为人老实懦弱,一生靠在运输公司搬运站挣计件按劳取酬,收入并不多。弟妹们相继出生后,家用大增,加上妹妹体弱多病,母亲常捏着父亲每月拿回家的不多工资伤心流泪。终于,实在绷不住时,母亲也被逼得出去做事了。
在计划经济年代,县城基建所需砖瓦、水泥、石灰、河沙,是不能允许农民进城染指的。母亲们聚了10多人成立了县城唯一的一支女子运输队,一人一部板车,每天拉着沙石穿行在大街小巷,遇陡坡时,停下相互帮扶推车,下坡时则利用惯性飞奔……
印象中,只有1.53米身高,不足90斤的母亲坚韧好强,做事麻利迅速,不甘人后,从未缺少拉车趟数,不论寒暑,不辩秋冬,总是昂扬向前。
弟妹们侍奉床头,不忍母亲发出的啧啧痛苦,上网或找访名医高师,不但每餐调制蛋白粉和营养婴儿米粉,还时常研磨,人参水浆伺服。但母亲颇显昔时坚强,任尔每天定时的侧身斢换。只是睁开眼呆望着我们。有位街邻时常来登门探望,见状建议,你妈的病,看样子是不能逆转了的,她莫不是在盼晚辈们赶回见一眼吧。
一语提醒了我们。随即通知,妹妹的大儿麟萁在国防大学军事指挥系读书,恰好正值暑期放假,当即飞回长沙,连夜返家。妹夫在新疆出差,竟也火速购机票回家。我的女儿徐叶,所在公司正筹备一次全国性会议,正在忙得不可开交,也买了头等舱赶回。
亲友们围绕在母亲的床头,依次呼唤。母亲似乎感觉到了,竟手也半举舞动了几下,下嘴唇蠕动激烈……
几个小时后,母亲无憾地闭上了眼睛,永远结束了她人生的痛苦。妹妹和其女儿子格伤心痛哭,但母亲是永远听不到了。
我离家屈指已届三十多年回到湖南,了解到湘地时兴静葬,不设灵堂,不鸣炮奏乐,不搞繁琐的仪式。节省了人力和费用。我们商议后,确定仿照。
母亲生前俭省极爱卫生,弟妹们赶紧用热水擦拭干净母亲的身体后,装殓师帮助穿上了新做备好的华丽衣服。街邻老贺赶忙叫来了水晶棺,发小正正闻讯匆匆赶来,约了佐海、子煌、春光、书杰等一拨故乡玩伴,齐来帮助料理。
厚道的街邻们和闻讯赶来的亲友们送上了不菲的奠礼。按照湘地风俗,在母亲的灵柩前举行了一场简单但不失庄重的街祭。大家缅怀母亲的艰难和痛苦,感叹人生的不易和无奈……
葬事择在晚九点进行,我们一大般孝子孝女孝孙们齐跪在母亲的木棺前,人群中哭声哀嚎声起。此时,在我心中,极不愿母亲自此离去。
是的,我的命苦、磨难多多的母亲,您瘦小赢弱的身躯,曾经扛住了我们这个家的半个天呐,您是在挣扎着踮起脚尖支撑着把我们四姊妹抚养成人的呀,如今,日子好过了,您的儿女都有体面的工作和事业,都具备了让您享福的财务自由,而您去撒手而去,从此天人永隔。
在母亲久居的竹山塘社区,街坊们不舍交谊,纷纷拥来,含悲远送。年迈且严重耳聋的三舅一早就赶来,在您遗照前弯腰鞠躬,四舅母支撑着坚持爬上陡峭的山坡,将您送到墓地。
孝幡晃动。蜿蜒的送葬队伍拉得很长。沿处纸钱翻飞飘舞,一任沿用湘地民俗,20多位精壮男子抬着母亲的灵柩,缓慢前行。母亲的遗像被大弟的儿子艺伍捧着。一路上,悲声阵阵哭嚎不已。母亲,您听到了吗,这是亲人们在阻止您走向死亡的脚步呀。
世俗称,有天堂地狱,做多好事善事的人死后会入天堂。母亲呀母亲,你在人间苦难多多,含辛茹苦抚养我们长大成人,让后辈都有体面的工作,还教育子女做人正直坚强。您理应进入天堂,有梵音和天使伴您,可以告慰您的是,我辈中遵纪守法,都在岗位上尽心为国服务,至今没有人生污点,没有案底。不害怕警笛鸣响,不怕夜客敲门。
啊,母亲,您的功莫大焉。当初成家时,您一贫如洗,一无所有。就在短短几十年间,竟让我们姊妹都有了栋栋“洋房”,从此安居无忧……
看到长长的送葬队伍中,每人手握的LED电筒,灯光在夜幕中交叉闪烁,摇曳着一道道明亮的光,我感觉到,街邻和亲友们是在照亮您走向天堂的路径啊。
母亲啊母亲,世道公平,生前您的诸多痛苦从此休矣,去到天堂,儿女们希望那里有鸟语花香,有流水潺潺,彼此友善,没有世俗纷争……
灵柩被引领上了陡峭的山坡,送葬的人没有减少。大家悲戚地愿意再送您一程又一程……
灵柩被引领到了备好的墓地。自此,您的人生已被打了句号。仪式开始,山风呼啸,树林静穆……,鸡年三伏天,已被烈日暴晒20多天的湖南隆回,难得的在午间下了场大雨,抚慰了民众久旱暑热的心境。在此刻,老天关照,能让大家尽量凉爽地围在墓地前,开始内心善意的祈祷,您的下棺封殓之时,就是步入天堂之日。
而我们,都在肃穆伫立,目送您快乐进入天堂。
倘佯九井湾
湘地邵阳市区九井湾,是一条极普通的陋巷,散居有数千住民,现为大祥区九井湾社区。
此巷于我,既熟悉又陌生。30多年前,我正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才从电视大学毕业,因为是文科生,自忖在湘运作用下不便发挥,就不顾亲友们的反对,执意出走……
起初,是到邵阳。落脚在一省级媒体,谓之《新闻图片报》湘中记者站,站址设在邵阳市委院内。记得,那时解决早餐,我喜外食。每天胯下骑着一辆报社配给的“奔月”牌轻便单车,自市委大门外出,横穿马路,略拐就下坡,沿九井湾狭窄的街道,直奔红旗路上的“利民回民食堂”,吃上一碗久负盛名的大片牛肉米粉,或偶尔再远去循迹曹婆井,去赶湘乡人黄氏兄弟的热气腾腾的邵阳碱面。那时,街巷窄且悠长,两旁都是低矮的民居,家家烧煤球代炊,户户煎煮煸炒,都是升斗小民,日常生活都极普通。间或有夫妻妯娌间的家事争吵,自屋内传出,极缺私密性,街邻根本不用去刻意听壁脚,行走在街巷中间,就能轻松听清听懂,而相互之间的饭口时段,各家各户飘出几乎全是呛人的辣味……
记得,我在市委大院待了好几年,起先是在报社记者站,后来是市委政研室办的《邵阳工作》编辑部,此间,几乎是每日,我都骑车穿行九井湾,都能闻到品尝这民间的烟火味。
此巷于我,似乎又很陌生。倏尔已近30年,我漂泊在外,先长沙再深圳后香港,辗转谋生,每天奔波,直至退休,方感轻松,遂有故地重游的怀旧念头。
2018年3月26日,借在邵阳逗留之机,我瞅空聊发少年狂,再从宝庆路口沿九井湾重游。此刻,我惊叹,街巷变化迴异,似乎与记忆中的九井湾景象变得不能对应重合了。
我在此彷徨倘佯,慢慢沿着当年巷道行走,依次街道两旁的商号铺面,巷子似乎往两旁扩建过,竟有私家车能偶尔穿巷而行。“哈哈嘟嘟”、苏记粉面馆、肖师傅理发店、光明鲜奶、九井湾便利店、名品汇、北京布鞋店、ELV男女品牌折扣店、伊衣俏人、曾记卤腊特产、老字号唐记卤腊特产店、童氏腊菜丸子老店……依次毗连相接,加上近旁的肉食蔬菜市场,老巷邻近市民衣食方便极了。真的是雅俗兼备,档次不一,互为补充,能满足挑剔的邵阳人不同层次的不同需求……
在一处流动挑担菜贩摊前,我问一老妪,眼前巷口尚在建筑中的高大建筑何为?她答:是政府棚户改造项目,名谓“美地•公元”,听说要建30多层。原老住户的低矮民房,经政府规划拆迁后,允诺建成高楼后,再按约定逐户回迁。
哦,难怪。旧时破败简陋的痕迹似难寻觅,仄逼的九井湾正快速褪变,变得愈发时尚靓丽,变得让在外游子难辨尊容。
出得巷外,红旗路横亘,此道乃为邵阳繁华商都核心,各式车辆川流不息,车多了,路就显窄,上下班高峰时段,车流缓慢梗阻,市政府花大力气,将此路段调整为单行线,不准逆向行驶,似乎很有效果,车流顺畅些了,但攒动的人群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颇有宋择端《清明上河图》的景象,只不过,更是繁华,更是现代,更是时尚罢了。
哦,九井湾,我昔日静寂的街巷,如今,我在此伫立,品味你,鉴赏你,怀旧仅是客气的留念,并非惋惜,而是赞许,毕竟,华夏中国正迎来好时代,处处有日新月异,邵阳家乡的快速发展,令我越来越不敢辨识,欣慰的是,城市的变化发展,没有落下九井湾这一普通社区,带动着彼此的变新变好,想及忆及,竟也坦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