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赵松元
《偶作示诸生》共二首,收在《选堂诗词集·羁旅集》中,此为第二首。兹录第一首如下:“一雨消残暑,行歌杂醉醒。浮云欺白发,沧海有玄亭。诗于裁狂简,心随入渺冥。要令参造化,何事苦穷经。”这两首五律诗,是饶宗颐1956年任教于香港大学中文系时,与学生游于海上,弹琴而作。当时饶公四十岁。孔子曰:“四十而不惑”。所谓“知者不惑”,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在 “三十而立”之后,经十年之学,又上层楼,到四十岁掌握了丰富的知识,有了深刻的识见和理性的精神,因而抵达了不惑不迷清澄独立的境界。四十岁的饶公亦已抵达“不惑之境”,——通过这首诗,饶公抒写了自己的学术文化追求和对学生的殷殷期望,展现了他的大智慧、大境界,表现了他高迈独立、正大清旷的精神气象,从而生动诠释了四十而有不惑之智的真义,与此同时,也艺术地呈现了选堂诗歌独特的艺术风貌。
首联:“更试为君唱,云山韶濩音”。这起始二句,承第一首而来,点明示诸生之意,而气格高古不凡。“更试”句,言再一次向诸位学生敞露心扉。本来是“讲”,是“说”,但饶公这里用一个“唱”字,这固然是与弹琴有关,但更是一种艺术化的表达方式,富有诗意。而由这一“唱”字,就很自然地引发出“云山韶濩音”句。这一句化用元好问《欸乃曲》:“停桡静听曲中意,好似云山韶濩音”的诗句。“云山”,江淹 《萧被侍中敦劝表》:“臣不能遵烟洲而谢歧伯,迎云山而揖许由。”故知“云山”寓有高蹈出尘,远离世俗之意。饶公此处以“云山”修饰“韶濩音”,寄托了高迈出尘、超越世俗的情怀,同时也突显了“韶濩音”的高亢和美好。
“韶濩”,指汤乐,泛指雅正之乐。或以为指舜乐和汤乐,误。汤是商朝开国君主,汤建国后,吸取夏朝灭亡的经验教训作《汤诰》,要求其臣属“有功于民,勤力乃事”对那些亡国的夏民,则仍保留“夏社”,并封其后人。汤注意“以宽治民”,因此在他统治期间,阶级矛盾较为缓和,政权较为稳定,国力也日益强盛。因而历史上有“成汤之治”的说法,汤也被称为“圣人”。《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九(襄公·传二十九年):
……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按:汤入夏宫,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
可见,《韶濩》是赞美成汤之贤的音乐。
在这里,饶宗颐化用元好问“好似云山韶濩音”句,表明他想要宣示给学生、传授给学生的,是最雅正的高古不凡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由此二句,我们可以见出饶公传承与弘扬中华文化传统的责任感、使命感,并能感受到饶公心灵世界中洋溢着的一股正大、高古之气。
颔联承上而展开。“杜若”句出自于屈原《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古诗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亦是从此二句化出。杜若是经常在屈原作品中出现的香草之一。在《离骚》等作品中,屈原歌咏了江离、辟芷、秋兰、木兰、宿莽、秋菊、薜荔、菌桂、芙蓉等等二十多种香草香花,缤缤纷纷,芳芳菲菲。诗人或采以为佩饰,或制以为衣裳,或朝饮花瓣之坠露,或夕餐秋菊之落英。甚至遭遇挫折,失意退守的时候,也要“复修吾初服”,保持自身的芳馨香洁。在屈原作品中,香草意象作为一种独立的象征物,它一方面指品德和人格的高洁;另一方面和恶草相对,象征着政治斗争的忠奸双方。在此诗中,“杜若”更多地是象喻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所弘扬的高洁人格。饶公化用楚辞意象,字里行间飘逸着一种骚雅芳洁之气,这真是饶公之“深得骚学”的生动呈现。
胎禽是鹤的别称,古代鹤有仙禽之称,又相传胎生,故又称“胎禽”。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白鹤是具有丰富象征内涵的文学意象。首先,白鹤的鸣叫之声象征君子才华之杰出。《诗经·小雅·鹤鸣》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诗以白鹤高亢的鸣叫之声,比喻君子才华。汉代以后诗歌中,常以“鸣鹤”或“鹤鸣”喻君子,如陆云《鸣鹤诗序》云:“鸣鹤,美君子也。”因而,古人常用“鹤鸣之士”象征修身洁行而有令名时誉的君子。其次,白鹤的洁白羽毛也能喻指君子人格之高洁。第三,白鹤性喜游憩于远离尘嚣的深谷或洲渚。山林水泽之灵气孕育了白鹤的优雅和高贵,这也能象喻君子特立独行的品性。第四,白鹤有特殊的飞翔能力,“飞则一举千里”,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这也可以象喻追求自由、高飞远举的人生理想。总之,白鹤汇集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与价值取向,是他们高洁脱俗特立独行精神人格的化身。《周易·遁卦》云:“遁世无闷”,意谓远离世俗而心无烦忧。“幽涧浴胎禽 ”一句,描绘出白鹤在远离尘俗的、幽寂宁静的山涧沐浴洗涤的纯美画面,隐然有士君子绝去凡俗、自持自修、淬炼人格之意,正是秉承中国诗性文化精神而凝练出的动人诗句。
此联借助杜若和白鹤这两个传统的意象,渲染一种清奇旷远的境界,既象征性地写出饶公自己精神追求之崇高美好,同时也寄寓了饶公对学生涵养芳馨高洁性情的期望,而这,正是饶公清旷芳馨、高洁不凡的人格气象的诗学表现。
颈联“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是饶公的名句。这两句气魄沉雄浩大,境界雄浑高迈,可以说是饶公自信、自在、自由、自足的学问境界、生命境界的夫子自道。如果说前一联是得清奇之趣,那么这一联则有雄迈之美。关于“万古不磨”,饶公自己曾解释说:“万古不磨”意指“不朽”。是怎样的“意”才能不朽呢?饶公解释说,
中国人讲“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中国人讲德,这是世界上没有的。“德”很重要,“德”第一,然后立功、立言。
“万古”包含过去、现在、将来,是一个指涉永恒的时间概念。饶公认为,真正能够万古不朽的是中国传统的“三不朽”思想,而最重要的是“立德”。“德”是中华传统的礼乐文明的核心。《周易·系辞》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德”涵盖了诚信、仁义等一切美好品行的道德范畴。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礼记·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德”堪称中国伦理的核心概念,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概念。显然,饶公之重“德”,这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在这里,饶公鲜明地揭示出自己卓尔不凡的人生追求,同时也是表达了对学生的期望——希望学生追求“不朽”,在立功、立言的同时,更注重立德,锤炼出清澄、高迈的德性和操守,表征着饶公所持守的价值理念及其对伟大的理想人格的希慕和追求。这种德性和操守,其精神实质就是一种天地间的浩然正气,饶公曾在27岁时(1944年)创作的《囚城赋》中写道:“日月可以韬晦兮,苍穹可以颓圮。肝脑可以涂地兮,金铁可以销毁。惟天地之径气兮,历鸿蒙而终始。”显然,“万古不磨意”,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对这几句的高度凝练,显示出饶公对德性与操守高度重视。总之,“万古不磨意”这一句,承前而来,既与首联之正大高迈气息相通,又是以清旷芳馨、高洁不凡的人格精神为内涵,着意标举了一种“历鸿蒙而终始”的浩然正气和伟大德性。
再看“中流自在心”句,“中流”指水流的中央。舟行水流之中,任风急浪高,但我有我的定力,我有我的坚忍,我有我的智慧,因此我与别人不同,我自能保持一种自在心,我自能平平常常地稳稳当当地面对一切、超越一切。对此句,饶公自己亦有解释:
这个“自在”,是佛教的话。我写《心经简林》,第一句就是“观自在菩萨”,“自在”,就是观世音一样。……“自在”,就是佛的状态。像观世音的心态;“中流”,在水的一半,说明那种状态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有六个波罗蜜(按: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佛教认为行到达彼岸的无上法门),就是“我”同别人不一样,“我”保持一种自在的心,是一种境界啊!
这一饶公的自我言说,表征着饶公在文化和精神上的自我承受和担当,很能帮助我们理解他写作“中流自在心”的本意,亦足以见出饶公心灵世界中深植着佛禅智慧,表明40岁时候的饶公,即已养成了不惑之智,在心性修养上已接近甚至达到了大自在、大自由、大平常的生命境界。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中流自在心”所指涉的精神境界,在2008年11月9日的凤凰卫视“文化大观园”《国学大师饶宗颐》 中,饶公在与主持人的对话中又有补充:“在不朽中找你自己的自在。这自在就是今天讲,用现在的话讲可以说是这种独立的精神。……自己站得住的,独立的精神,做艺术,做学问,这是重要条件。”饶公说这一段话时,已92岁,距《偶作示诸生》之写作,已有52年,在历半个世纪的人生沧桑后,饶公特别强调这样一种砥柱中流而自在自由的生命精神,这不是偶然的,可以说,独立、自在的品格,与清澄、高迈的操守,是饶公从小就开始淬炼、修养并贯串他整个一生的精神追求,并融会在他的学术研究、诗文写作和艺术创作之中,恢弘出一种高古不凡的“选堂气象”,其为学、为文、为艺,之所以有清气,有逸格,根本原因在此焉。这“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二句,短短的十个字,给我们带来的早已不仅仅是清净之境的诗意美的享受,诵读之际,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撼动人心的人格力量。那是一种特立于宇宙间永不磨灭的凛然浩大的清正之气,是一种任时间的洪流如何冲刷、任人世间如何沧桑变化都依然无法使之迁移的清高伟岸的人格。
尾联:“天风吹海雨,欲鼓伯牙琴”。这两句,与首联照应,又关合海上弹琴事,见出饶公为诗立意布局之高妙。“天风吹海雨”,这里诗人是用天风海雨的意象形容一种恢弘阔大的境界。“伯牙”是春秋时人,以精于琴艺闻名,他和知音钟子期的故事广为流传。此二句暗用《二香琴谱》的一个典故:“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而不成。成连云:‘我师方子春在东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俱至海上,成连刺船而去,旬时不返。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水汹涌,林岫杳冥,萃鸟啁啾。悄然而悲曰:‘先生移我情哉!’援琴而作水仙之曲,遂为天下妙。”饶宗颐欲于“天风吹海雨”的阔大壮美的境界之中来鼓伯牙琴(亦可如此理解:饶公欲将“天风海雨”的宏大壮美气象融入琴音之中),表现出他清朗高旷的人格气象,亦如当年成连授琴于伯牙一样,是勉励和希望诸生能养成大胸襟、大境界,将高雅的中国文化传承下去,将学问“接着做”,薪火相传,发扬光大。
有学者认为,饶公于诗,“大抵以古风及绝句为其所长,又以长篇之歌行及七绝为最优”。此一评论有一定道理。但饶公的律诗成就亦不可忽视。像这首五律,围绕示诸生之意旨展开,化用韶濩、芳洲、杜若、幽涧、万古、中流、天风、海雨、伯牙琴等一系列的文学意象抒情写意,兴象高妙,蕴藉深厚。全诗立意布局,颇见匠心。首联振起,开宗明义,高唱入云,显得宏阔、高远,见其正大高迈之性;颔联承上而来,言锤炼人格,一片幽洁芳馨,有清奇旷远之趣;颈联为转,转出一片新天地,吐露怀抱,追求万古不磨,表现出清澄、高迈之德性、操守与自在、独立的精神气韵。尾联照应首联,再点出自我期许和勉励学生之意,以清朗高旷、宏大壮美之意象,关合全诗,而余音绕梁。全诗首尾照应,起承转合,章法井然。另外,诗歌语言清雅而兼有雄健之美,善于用典,自然妥帖;至于对仗则能于奇崛中见工稳,精警不凡,等等,这些无不显示出这首五律的不同凡响。
而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饶公在四十字的尺幅和五律体式严整的平仄格律之中,表现出酣畅恢弘的气势,呈现出清奇雄迈的审美风格,生动形象地表现了饶公选堂的正大、清旷、高迈、独立的胸襟气度与人生境界,从而令我们可以生动体认“选堂气象”。这一“选堂气象”中,有诗意的情怀和独特的艺术个性,也有有哲学的智慧和宗教的精神,生动活泼而内蕴丰厚。它既是二十世纪诗学的一个重要的审美范型,更堪称现当代学术文化史上的人格典范,堪与古之圣贤气象相映生辉。艺术地表现出这一“选堂气象”,则正是这首诗最大的审美价值之所在。
而必须说明的是,这种“选堂气象”之诗学表现,不是孤立现象,它贯穿在饶公选堂整个诗词创作之中,构成选堂诗学的一个共同的审美特质。试举例如下:
平居思九子,志节较区区。
亦复嗤二曲,土室署病夫。
丈夫贵特立,坦荡养真吾。
——《瑶人宅中陪瑞徵丈饮酒》
亭亭磐石山,娲皇昔所捐。
其下临清流,独立得天全。
——《登磐石山同巨赞上人》
二作见写于抗战时期的《瑶山集》中。前者诗人以“平居思九子”与“亦复嗤二曲”相对,并以 “丈夫贵特立,坦荡养真吾”的精警之句,鲜明表达出据德守志、独立超卓的精神气度。后者之对磐石山的生命感发,亦正是选堂精神品格的象征性表现。
风霜正与炼朱颜,异域山川剪取还。
看击鲲鹏三万里,可无咳唾落人间。
此诗写于1976年,为当时诗人于《西海集》编录之后的自题七绝。充分显露了选堂的创作追求、胸襟气度和审美取向。
高楼俯大荒,浮云任变化。隐几万卷书,亦足藏天下。
茗搜文字肠,洁宫守智舍。浩歌送北风,俛焉俟来者。
——《选堂晚兴》其一
这首五言古体,与《偶作示诸生》作于同年。诗人立足高楼,这一“高楼”,实则是用比兴之法,点出诗人自己在人生、社会和宇宙之中已经拥有一个精神的思想的制高点,站在这一精神高度上,以“书”自足,以“智”自守,俯瞰大荒,任浮云变化,任北风凌冽。胡晓明教授指出,“这正是饶氏以知性主体的心灵超越尘世的一帧写照”。 再如《论画再次履川风字韵》:
待从宗炳振玄风,昆阆尽纳方寸中。
旷怀直追千载上,懒将恒岱较雌雄。
坐究八荒生百态,心花竞放浅深红。
山川贲华终待汝,光悬日月何熊熊。
兴来手补乾坤缺,乘桴欲谒扶桑公。
寸缣苍莽露崖崿,人天凑泊非凿空。
此为七古,为论画之诗,饶公在此,酣畅漓淋地抒写了自己高旷、雄奇、超迈之胸襟气魄,格高意远,境界雄阔,气象万千,诵之令人拍案叫绝!
姜伯勤教授指出:“对自在心的追求,对大智慧的追求,对超越精神的追求,贯穿在诗人的许多诗篇中。”这一断语颇有眼力!以上我们仅仅从饶公1000多首诗中,随手拈出几首,或为五绝、七绝,或为五古、七古,无论体式各异,题材不同,都与五律《偶作示诸生》一样,表现出饶公的丰满充盈高迈独立的精神生命和雄浑清逸的艺术风貌,表明在饶公诗学世界中,“选堂气象”不是偶然流露的,她显然是饶公诗歌的一个特别突出的审美特质。只不过,《偶作示诸生》表现得更集中、更典型而已。其实,不独诗歌有“选堂气象”,饶公的词、赋、书、画乃至学术研究,也无不表现出“选堂气象”,“选堂气象”确乎已成为选堂饶公在近现代直至当代文学史、艺术史和学术史上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审美范型和人格范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