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松元
尚学崇文是潮州历来的优秀传统,所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两句话深刻揭示出潮州人自古以来的尚学崇文精神。潮州深厚的人文历史传统与独特的自然环境的熏陶,加上优良家学的培育、杰出的天赋条件,使饶公从小就养成了清净、独立而专注好学的个性气质。他说:“我的求知欲太强了,这种求知欲征服了我整个人,吞没了我自己。”
饶宗颐的父亲饶锷是饱学之士,早年参加过柳亚子等人创办的文学团体——南社,工于诗文、精通考据,对方志文献尤为熟络,著有《<佛园记>疏证》《王右军年谱》《潮州西湖山志》等,他于1929年建了一座粤东最大的私人藏书楼——天啸楼,藏书多达十万卷,其中《古今图书集成》《四部丛刊》《丛书集成》等大型图书,更是寻常读书人难得一见的“秘笈”。对于少年饶宗颐来说,这既是他的图书馆,也是他的精神乐园。正因为有这么优越的学习条件,饶宗颐在金山中学读到初一便退学不读,回到天啸楼中遨游学海,刻苦学习。
饶宗颐有异乎常人的学习天赋,又从小养成了好学的秉性。他六岁开始读古典小说,尤其喜欢武侠神怪之书,并随师习练书法;九岁即能阅读《通鉴纲目》《纪事本末》,并通读《通鉴辑览》;十岁能诵多篇《史记》,阅览经史子集,对古代诗文辞赋尤多浏览;饶先生如饥似渴沉醉于天啸楼中,“所以中国书的基本种类我老早就了解,对历史更是早就烂熟于胸”。饶宗颐尝自述道,“我六、七岁时,image非常多,非常活跃。……我的这种气质小时候就很明显。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做自己的事,而且全神贯注地做好。”“我那时书读得很杂。道家的书、医书、都看,也涉猎了不少佛书。我非常向往一个清净的世界。”(胡晓明.饶宗颐学记[M].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6.)从小就养成了独特的学习习惯和方法,而“家学是学问的方便法门”。家学使饶先生从小就打下了五方面的学问基础:一是诗文基础;二是佛学基础;三是目录学基础;四是儒、释、道,五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他说“这其实是一个人的学问系统”。
好学求知成了饶先生一生中最大乐趣,在人生旅程中一直保持着读书的热情和兴趣,并已内化为一种生命的需要,因此,他虽然初中肄业,但因为好学不已,不仅精通中文,后来也精通英文、梵文、希伯莱文、波斯文,又会法文、日文、德文。比如40多岁时,他与印度学者白春晖互相学习,白春晖向他学中文,学古文,他向白春晖学梵文,一学就是几十年,直至可以朗朗而读。这为1963年,他47岁的时候应邀去印度作学术研究打下了梵文的基础——他应印度班达伽东方研究所的邀请,前往天竺梵文研究中心作学术研究,先后从白春晖父子攻治婆罗门经典,并精读了《梨俱吠陀》——这是《吠陀》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印度最古老的一部诗歌集;它的内容包括神话传说、对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描绘与解释,以及与祭祀有关的内容,是印度现存最重要、最古老的诗集。这部经典对饶公的学问世界、心灵世界的影响很大,后来饶公书斋专以梨俱名之,即因此之故也。
饶公之学,不仅是学文化知识,而且学艺术。饶宗颐的启蒙老师是诗书画家蔡梦香先生。饶公在《蔡梦香先生墓志铭》中说他的书法“自擘窠小楷,波磔点画,靡不殚究。锲而不舍,若有神鬼役其指臂,而执笔之法屡易,老而日新,自出机杼,俯仰今古,无当意者;晚岁书所造益奇,而解人益不易得矣。”从小师从名家学书法,打下深厚的书法功底。后饶公又钻研甲骨文,成为甲骨大家,对古文字有极其深厚的修养,汉字的演变以及历代书法名家,所以他的书法,无一笔无来处,但每一笔又有他的独特面目,因而在书法艺术上也取得令人仰望赞叹的艺术成就。另,饶宗颐十二岁又从杨栻先生学习书画,杨栻(1886—1966年),字寿玬,又字寿扬,祖籍金陵,因随其父亲杨国崧来潮落户,遂为潮人。杨栻将家藏的任伯年画作拿给饶宗颐临摹学习,少年饶宗颐因而得以临写了一百一十余幅任伯年作品!后来饶公又特别重视学习元代倪黄(倪云林、黄公望)等古代名家画风,同时还学习了敦煌白画,因而养成了深厚的绘画修养与独特的画风,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
饶公还是琴道高手。在少年时期,凤城名士常雅集于其家“天啸楼”,或饮酒挥墨、或抚琴吟诗,像精通音律且擅弹古琴的名家王延康就是座中常客,饶宗颐自少耳濡目染。而饶宗颐正式拜师学琴,是后来移居香港之后,为了深入研究古琴音乐和传统乐律,师从琴道名家容心言,习得《塞上鸿》《水仙操》《潇湘水云》数曲。饶公平生尤好鼓《搔首问天》,复自打谱《离骚》《宋玉悲秋》《泽畔吟》等琴曲,这或与饶先生喜好《楚辞》有关。
饶公以通人之才,好学之心,不仅学会了琴艺。而且兼治琴学,著有《宋季金元琴史考述》《古琴的哲学》《涓子<琴心>考——由郭店雅琴谈老子门人的琴学》等琴学专文,开拓了传统琴学的新领域。
由此可见,饶宗颐以好学之秉性,从小专注学习,既博览群书,植下了深厚的学养根基,又习书画,学诗文,培养了一颗诗心,一种艺术的才能与气质。显然,这种与传统接轨而与现当代教育模式大相径庭的求学路径,是选堂饶宗颐能成为集学术大师、艺术大师和文学大师于一身的杰出人物的重要原因。
饶公之学,除知识学问、书画古琴之外,还特别重视精神层面的学习。饶公精神人格之淬炼,常常与宗教性体验相结合。选堂在十一岁读蒋维乔《因是子静坐法》,后来学习过各种胸式、腹式与道、释的静坐法,学着每天打坐,并成为一生的坚持。选堂又通儒、通佛、通道,对佛教典籍和道家典籍有透彻了解,故能经常把佛道打通来进行精神境界的修养。我们有理由认为,饶公生命精神淬炼,以儒为主,兼容佛、道的智慧。这种儒佛道的智慧之光,烛照着饶公的学术生涯、艺术生涯和文学生涯。
还要指出的是,饶公之好学还表现在无处不学,无时不学,他是走到哪里,便学到哪里。选堂游学五洲,使学识的边界不断延伸,视野不断开阔。所以他的学问世界中,既有儒佛道的深厚学养,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像海绵一样吸纳了但丁、歌德、济慈、尼采、巴斯加等巨人的思想营养。如他曾在富兰克福旧居感悟了歌德的“我既为一切,我当捐小我”以及教人“从高处着眼”的思想,从而写下了“小我焉足存,众色分纤丽。着眼不妨高,内美事非细。瞩目无穷期,繁华瞬间逝。持尔向上心,帝所终安憩”(《西海集·富兰克福歌德旧居用东坡迁居韵》)的深蕴哲思的诗句,表现了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深刻感悟。
总之,选堂先生秉持好学的品性,以其精进不已的学习精神,参酌了古今中外的哲学和宗教,于是中西文化乃至中东阿拉伯文化都被他融会贯通,释藏和道藏的哲学智慧和宗教性的情感体验被他吸纳到心灵之海中,使他对人生、社会、历史、宇宙的观照充满了睿智,从而真正找到了安顿精神的方法,并油然养成了充盈澄澈、自由独立的人格。
一切之学问、修养、成就,都当由“学”开始。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经近六十年之学,而抵达“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成就圣人气象。饶公亦自幼即倾心于学,并凝结成“好学”的品性。在80多岁时,有人曾问他:您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根本原因是什么?饶公答曰: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之所以有一点成就,就是好学而已。此语足可与孔子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八章)对读。“好学”是美质之士最终成为圣贤的极其重要的原因,孔子在此乃是以自己亲身的经验道出了“好学”对于一个人成才的决定性意义。圣人之学,是学文、学艺与学道三大方面的融贯,饶公之学,亦是如此。在其学术人生中,他始终是把学问、艺术与人格之锤炼结合起来的,学问之道、艺术之道与人生之道的融贯,这是饶公的一大特质。1993年,76岁的饶公说过这么一番话:
五十年间事,真如一梦!自问学无所成,何足挂齿!只有一颗敢于锤幽凿险的童心和勇气,虽逾古稀之年,一谈起学问来,仍然兴致勃勃,可能是“不认老”的表现。我一向喜欢用哲学的心态,深入考索,而从上向下来看问题。所谓“问题点”基本是周遭的因缘网交织围绕着,必须像剥茧一般逐层加以解开,蕴藏在底面的核心才有呈现的机会。超出问题以外,蠡测管窥来干寻宝的傻事,往往劳而无功,但有时亦会淡言微中。在治学上我主张要用“忍”的功夫,借佛家的语言来说,六波罗都可派上用场,没有“安忍”,便不能“精进”,“知慧”也许在这知识的苗圃茁长,这样逐渐培养出精神上的“自在”。不管别人的讪笑或称誉,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有些人问我如何去做学问?何以对学问死缠不放?我谨以上述数句作为回答。(郑炜明编.论饶宗颐[M].香港:三联书店.1995)
这一番饶公的“自我言说”,与其少年时期即已养成的清静、独立、专注的精神气质遥相呼应,对于我们解读饶公的学术世界和文化心灵意义重大。要之,饶公之学,始终是与精神人格的陶冶与培植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在为学的同时,饶公特别注重养心立德,培养自在、独立的人格。“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饶公《偶作示诸生》中的这两句,就是对这种伟大人格的诗性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