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跃清
岳父、岳母晚年一直生活在我们家,用岳母的话说,女儿女婿的房子她的家。岳父于九年前辞世,岳母前不久去世。整理老人的遗物是一件感慨唏嘘让人辛酸泪奔的事,仿佛又沿着老人生命足迹散淡走一段,细细抚摸品味他们悲欣交集的一生。
岳父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参加工作,六十年代因为某次“运动”受牵连,被下放回乡参加生产劳动,改革开放初恢复工作。上班没几年,为了让小孩赶上最后一批“接班”,才五十岁就办理退休手续。此后多年,辗转多个工地,帮人管账,换取低廉酬劳,补贴家用。岳父性情温和宽厚,心细如缕,情感内敛,对很多人和事看在眼里,轻易不发表意见、不加评论。但如果他轻声细语缓缓说出,往往见解独到,中肯中听,故儿女对岳父的话如闻“纶音”,言听计从。岳父、岳母是自由恋爱,当年,岳父看到岳母在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顿生爱慕,终结连理。岳母年轻时有“铁娘子”之称,是全县屈指可数的妇女生产队队长,体力劳动能顶一个壮劳力,挑一百五十多斤重的担子健步如飞,生小孩坐月子,一顿吃二十多个鸡蛋,不敢敞开吃,怕不够,说如果敞开吃估计能吃四十个。岳母乐观、开朗,不服输,“每临大事有静气”。饥馑年代,带领全生产队度过一道道难关,在历次“政治运动”的暴风骤雨中,她像母鸡一样护住一家老小,没有让小家庭散架。她一辈子获得最大的荣誉是被评为“四川省计划生育工作先进工作者”。我初见老人,一年四季、即使大冬天也穿一件白衬衣,走到哪,人未到,爽亮开怀的笑声先到。她性格另一面是固执,认死理,年纪大了迷信各种保健品,对儿女的话一概不信。
岳父恢复工作时间短,退休工资不高,岳母的生活主要依靠微薄社保和儿女赡养,他们生前没有留下任何物质财产。诚如岳父遗言:“一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没能给儿女们留下什么。”但他们留下了青山碧水绵延不绝的精神与情感上的财富。
岳父、岳母留下最多的是家人、亲友间的往来信件,岳父在外务工、几个女儿在外地上学都以书信往来,满纸亲情。如1993年12月6日,岳父写给岳母的信云:“目前公路阻塞,不很畅通,我不打算月休。你今年的生日已近,你喜欢穿啥合适的衣服,就去买吧。冬梅的每月费用,要与她保证寄去。淑芳,冬天不宜穿裙子。三三的事情全家人都要关心。茂燊的牙请医生看过了没有……”女儿、孙辈的事无一不记挂在心。各个时期的各种票证,粮票、布票、粮油证、选民证、医疗证等。出游时在地摊上买的廉价纪念品。还有写在一些零散纸片上“论语体”式的记录,如“汶川地震”那天,岳父在外散步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他以为自己眩晕病又犯了,再一看,河水也在晃。在南京,好不容易爬到五楼淑芳家,敲门不应,在台阶上坐等一会,才发现走错楼道了。这些,看似漫不经心、自言自语的话,其实蕴藏着一位老人内心深处的苍凉与寂寥。岳母近年写了几本厚厚的日记,大都是“流水账”,日行起居。半年前,她卧床前最后一篇日记写道,我这辈子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岳父、岳母记得最多的是南京、广州、成都三地的天气预报,因为他们的二女、幺女分别生活工作在南京、广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多年,从未间断。那时,每到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结束,渔舟唱晚的轻音乐响起,岳母还在厨房张罗,几个孙儿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报告:“婆婆,天气要报了!”这时,岳母就笑嘻嘻地过来看天气预报,然后继续忙乎。资讯发达的今天,各地天气情况其实随时可以掌握。但老人数十年如一日,以最原始方式一笔一画地记下来。偶尔,气温将骤变,晚上老人家会看似不经意间打来电话提醒。岳父走后,岳母接过“接力棒”,继续记。我想,老人记的不只是天气,是对远方那座城市的深情关注,是他们慈爱的云朵,是打心底为儿女披一件寒衣。
岳父、岳母记得持续最久时间的是人情往来及日常生活账单。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舅哥结婚时的人情礼单,谁送了几块钱或什么礼物,什么时候还的礼,还了多少。有几个女儿结婚、生子等家庭重要时间节点的情形。岳母“抓生活”是一把好手,十来本厚厚账本是最好的证明。三十多年来,日复一日、事无巨细地记载着每天开支明细,哪天买了什么菜,哪样菜单价多少,总价多少赫然在目。每天清早雷打不动上菜市场,是岳母最隆重最盛大的出行,迎接她的到处是爽朗笑声、热情招呼声,这儿捡捡,那儿看看,和某人拉会话,瓜果蔬菜,泡菜调料,鱼市肉摊,酒肆茶楼,贩夫走卒,地上潮湿,人声鼎沸,一派人间烟火,硬被神采奕奕的老太太走出地毯鲜花掌声雷动的感觉。待她满载而归,肯定会兴高采烈地让大家猜菜价。这其中岳父最配合,一本正经、慢条斯理地故意将菜价报高一点,连猜三次,三次不中,岳母合掌大笑,公布价格。岳母的账单是礼尚往来的人情账,是有滋有味的生活账,是岁月沧桑的时间账。这些账单还原了往日每个平常日子的点滴,见证了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供给越来越富足。
我们婚后两地分居数年,那时我在驻宁某部服役,妻儿与岳父母一起生活。岳父、岳母叮嘱最多的是国家的事大,部队上的事大,家里不要担心。因为有二老,后方港湾祥和宁静,我安心军营,直到儿子六岁,他们母子才随军来南京。寒来暑往,记不起有多少清早妻蹑手蹑脚地去上课,岳父抱起睡眼蒙胧的孙儿,片刻间,祖孙俩有说有笑,相牵而行;说不清有多少个静谧夜晚,儿子叫嚷着加餐,岳母又乐呵呵地升起炉火,为她的胖孙儿做可口饭菜。
妻儿来南京后,临近儿子生日,岳母就会寄来瓜子或笋干。儿子开盲盒一样惊喜,因为里面藏有他的生日红包,还有一封岳父母写的信,用一根麻线细密缠绕。每到腊月,岳母都会给我们寄川味腊肉、香肠。岳父健在时,岳母充当“指挥员”,岳父像个“苦力”在前面扛着腊货往邮局或快递站走,岳母在后面步履蹒跚地跟着。岳父走后这些年,她哪怕坐着轮椅也要操持这件事,那是她在寒冷冬季里最庄重最厚实的母爱。我们劝说多次不要寄了,腊货吃多了,不利于身体健康。她依然我行我素,说娘在就给你们寄,娘走了,再也没有人给你们寄了……
动画片《寻梦环游记》里说,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据研究,普通人去世50年后,将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无痕迹,仿佛从未来过。岳父、岳母亦是芸芸众生,沧海一粟。他们活着热爱生活,珍爱生命,珍惜亲情,珍视拥有。他们归去同体共山阿,“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他们的生命已融入大地,与绿树春草共生。
月落不离天,水流源在海。谨以此文深切怀念岳父吴明鼎、岳母陈登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