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 磊
心之所往,愿之所得。此间文字,乃为初心。
肖隆东又要出版诗集,一本名为《青绿山河里》的诗集初稿放于案头,嘱我写序。作为老友,我打心里为他感到高兴。
肖隆东是体制内干部。年少的他,就深怀文学梦想,后来因忙于生计公务缠身而一度远离了文学,近年来在诸多文友的感召下,又回归到文学阵营,还出版了《行走山水间》等个人诗文集。他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笔耕不辍,写世间物相,写人间百态,写心间万物,厚积薄发集腋成裘,凝聚成清雅灵动而又气象万千的《青绿山河里》新诗集,呈现一幅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交互相融的诗意景观。
打开诗集《青绿山河里》,一脉清幽雅韵弥散开来。读他的文字,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诗意美感和哲思禅意,遣词造句如流水行云,有诗境,有词趣,有曲韵。文气旖旎,灵气曼妙,若熬一碗烟火,煮一壶清茶,酌二两浊酒,携一缕清风,几经沉浮已是繁华落尽。沉浸于字里行间,就像是在与时光对话,与岁月对话,与自己对话,与每一个倾诉者与倾听者对话。
当下部分诗人写作过于关注宏大叙事,回避日常生活的琐屑表象和内在本质,缺乏从细微之处进入生活和历史的能力。肖隆东的写作植根于日常现实所发掘的诗歌经验,重视叙述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叙事性”逐渐成为他诗歌中的一个关键词。“一个黝黑的小男孩,光着膀腰/站在屋后的山顶上,遥望着/通往城里的羊肠小道/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的花草和树木都被感召”(《怀念(组诗)》),“致敬我今天的生日/只需请燕子给我点燃一根烟/证明我依然活着”(《生日》)……他的诗歌写作有效吸纳日常生活经验,从而在“现实感”的层面上,达到对生活的有效触着和及物。“当妈妈像儿时一样叫我起床时/一只母鸡下了蛋也得意欢呼起来/情到深处,似水年华”(《情满老家》)。有人认为,丰富多彩的生活本身可以直接提供诗性、诗意,这无疑夸大了来自日常的发现或启示,但同时也不能抹杀生活本身背后隐含的意义。因而从这层意义上讲,肖隆东的写作是属于生活的,他的诗集《青绿山河里》是属于生活的,他让生命中体验感悟的那些细节有了落笔的地方,有了诗意的栖息空间。他善于发现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事物并对其进行命名,其诗歌语言在保持强烈抒情倾向的同时,注重叙述的精确性。这种以日常生活视点的合宜运用,在形式上、技巧上保证了诗歌写作的有效性及影响力,由此可见对诗歌日常化的追求至今仍是重要的诗学现象。
当下以意象为核心的诗歌写作并未退隐,表征着当代诗歌的一个面相。肖隆东的写作基本是以意象推动诗意,他的诗歌意象十分丰富,诸如风花雪月、荔熟蝉鸣、四季更迭、江河城乡、理想信仰等,通过精心构思的语言之网连缀成篇。“与山村一起听在水一方的琴声/一起装点春天的笑容/路过的时光,此刻兴奋不已”(《乡村的滋味(组诗)》)。阅读他的诗歌,仿佛就是从破碎、不确定的日常生活回到生命觉醒状态中来重新打量生活,原来每一事、每一物皆有如此蓬勃生机与盎然意识。当然那不是现成的,那是被诗人的意向性赋予的。当然,肖隆东的诗歌并非止于普通跳跃的意象,意象之间疏密有致的节奏感和音乐性才是他诗歌的精髓所在。落字沉稳,音韵扬抑,细细品味就像一个人在禅坐时的呼吸吐纳。
乡土情结是诗人诗歌理念的综合性的理解与扩展。村庄、大地、时空等元素,构成肖隆东诗歌的基本母题与美学根基。具体而言,村庄是肖隆东诗歌内在价值观的起点,是生存经验的根基,“故乡很近,在夜深人静时/当月亮关了灯,星星闭上眼/故乡蓦地就在眼前”(《故乡很近也很远》)。大地是诗人记忆和情感的载体,是其乡村经验和物象的整合体,甚至是诗人从乡村经验和乡村根基中抽象出来的哲学存在。时空则是个体面对时间场域经验的结合物,是永恒的归所与抒情对象。他的诗歌中有清新的泥土味,有强烈的生活现场,思想和视域的开阔,拓宽了诗的意境。“我想成为一只雄鹰/在故乡的土地上空盘旋搜寻/看到那年春天里种下的那株柿子树上/大雪之后来不及采摘的果实像一个个灯笼”(《为了忘却的告别》)……这些诗句,让我们感受到他的这种乡土情结指向的是原乡,指向的是内心。其诗歌中也有一代人的共同感受,其时代性大于超越性。但肖隆东的诗歌叙事不是一般性地回望故乡,而是渗透着深刻的生命感受、悲悯情怀和哲学思考。他叙写的既是现实生活的故乡,更是心灵关照的故乡;既是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故乡,更是内心世界不断期盼、不断改造的潜藏的故乡,这种强烈的情感关照,让他的诗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学风格。他诗中有丰富的社会生活图景,是诗人在寻找精神意义上的故乡与本源。他认为自己的写作不仅在社会生活层面看待现实问题,而是选择回望乡土、立足乡土的撕裂又贯通的身心状态,从而进一步在诗中探讨理想乡村的策略途径。
当代诗歌创作,不少在迎合追求被抽象、被概括的社会历史、意识形态、文学传统所笼罩的某些功利。肖隆东陌生化的诗歌创作样态,不曾试图突破以往的美学禁区与写作惯性,他只尊崇于内心感受,摈弃现代诗歌某些时尚的套路影响,他的创作反而要更自由、更灵活,更容易形成自身的品格和特色,作品形态也更为真实、丰富和有力,因此很快为所谓的主流文学圈所接纳。同时,他的这种与主流之间的疏离感,使他以旁观者的淡定却不失温度的目光打量着历史与现实。他的这种创作方式,打破了诗歌表现的禁忌,拓展了文学表现的空间,释放了艺术创造的潜力,实现了对某些宏大话语的抵抗。此外,网络空间的发达使诗歌的传播途径变得更加多样和灵活,他时常在中国诗歌网等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打破单纯文本生产的闭环机制,让文学活起来、扩散开来。抑或,一切并无定论、充溢着多种可能性的诗作及其传播方式,更能包容异质多元的现代经验和审美表达。
诗歌最大的特征是从阅历中来。一般优秀的诗歌作品往往突出生活现实的整体观照和内心冲突,使个性审美的特殊体验借助大众普遍经验得到共情和共鸣。由于能够自觉地体察、记录时代变化与个体处境,肖隆东的诗血肉丰盈,直面生存的困境与困惑,袒呈内心的矛盾与纠结,极具命运感,如“苟且于生活奔波的梦里/曾对老天爷发誓/留下不再作诗的证词”(《把梦撕下一页》)。肖隆东是内心深处有着重要诗学原则和立场的诗人,其诗歌中可以窥视到深刻的自省与面对人生时最严肃庄重的态度,是一次次自我清净、自我救赎与觉醒的存在,从而助推其诗歌文本呈现出一个独特的精神自我,我想这也是考量优秀诗歌文本具备的良好品质所在。他诗歌中引起我们关注的还有很多颇为感性的个人书写,写出了很多人生存体验与感知世界的纯粹之意,写出了一个时代真实隐秘存在的现实。他在表现复杂时代的中国人的复杂情感、经验和观念时,力图在剧变的时代重建生活的秩序与机制,当然这些观念也促使诗人在写作中对现代化进程和现代文明进行审视与反思。
当代诗歌的现代性探索如何越过惯常的传统?有观点认为,我们时代的诗歌写作缺乏独立的创新精神,绝大多数的文本处于“模仿与被模仿”的情形中,包括诗人之间的模仿和诗人的自我复制。尽管如此,我们也发现依然有不少诗人守住了人文精神、汉语气质,以及“诗之为诗”的文体基本边界和基本特质。肖隆东认为,把意象作为语词,绝非写成那种凌空虚蹈、形式刻意、标新立异的语言诗,而是立足于个人经验和想象发现语词与生活存在及其精神关联。“一朵迎春花的妄念/敷衍了整个春/从蝉鸣开始的沉默/经历夏至的夏天更加盛大勇猛”(《行走山水间(组诗)》)。我们试图从肖隆东的诗歌形象中提炼出一些启示性意义,他极尽所能用词语给虚无的现实世界填充意义,同时防范麻木懈怠对生活的抽空。还有,在当代反抒情的语境中,肖隆东的诗歌有一种特异的抒情气质,他的写作具有醒目的标识性,对于现代诗歌的那种观念化的偏执,是一种纠正。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歌语言。诗歌语言大致概括为能解释的和不可说的,以及有温度的诗性智慧和坚实的语言形式。肖隆东的诗歌造境能力特别强,在触景生情中有一种超拔的感受力和活泼生机。他的诗歌拥有超凡的语言悟性,肖隆东善于营造敞开的结构和有意味的形式。善于用平实纯净的语言营造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氛围,使诗歌语言既具备一定的及物感与完整性,又凸显出节奏的口语化与诗意的生活化。整个诗集文本推进讲究章法、句法与字法,凝练精工,清幽探微,呈现出节制、明澈、宽广的文本特质。
说实在的,我很难对一个诗人的写作做整体性的精准归纳。肖隆东的诗集内容丰富,情感真挚;他的诗看似浅淡,实则余味悠长,他不故作高深,诗行里却隐含着哲理,他的诗歌能在关键处或关键词语处理上凸显新意新思考,并且暗含较强的内在律动,有着柔韧的结构和高超的语言技艺的平衡能力。必须承认的是,他的诗歌创作,并非已经形成了某种稳定的风格特征、主题倾向和情感基调,因为我们目前还很难清晰地判断肖隆东在诗艺上逐渐走向成熟和求新求变的轨迹规律。
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支在谈及拜伦时说过一句话,“他是第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我认为肖隆东就是这样一位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的诗人。平日我们三五好友闲散相聚茶院食舍之时,他的话题似乎总也离不开文学和思考,但言谈举止并不偏激,反而充满了谦逊和真诚。与之畅谈,微笑盈盈,给人的感觉总是很舒坦,如冬日暖阳洒在旧时老屋上,荡漾着自然的温情和善意。总之,肖隆东诗歌之精妙、人之气度、文之风韵,均不逊于他的真挚和谦逊。
不知春浅深,但见云来去。面对文学,愿肖隆东一直坚持忠实地写下去,坚持用文字去思索和探知这未知的世界。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