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映山红
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席慕容
人生就是旅行,每走完一段路,你都会遇见新的人和新的风景。
几年前高中同学聚会,不经意地聊到她,有人问我是如何认识她的,我故作深沉地笑了笑说,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早认识她——有些得意,却又很慌张,怕他不问,又怕他追问。这是一段让我五味杂陈的感情,我一直想不出用什么东西来比喻它,它曾经像朝阳,喷薄欲出,但是很快就被阴云笼罩,还没有升起就仓促收场。更像一块羊脂玉,晶莹剔透,不掺一点杂质,但很快就因为我的大意而摔碎在地。因为纯洁,所以美好;因为短暂,所以留恋。
我们两家算是亲戚,她外婆是我们村的,我的姨父是她的舅舅。记忆里她常来外婆家,很小我们就在姨父家一起玩耍过,但彼时,性别意识逐渐形成的我们却很少交流。我们家在湘西南,地处丘陵,十里不同音,虽然两家也就十几公里的距离,但口音却大不相同,于是她张嘴说话的时候就很引人注目。她穿着崭新的裙子走在村里,马尾辫随着步子一起一伏,像一只美丽的小蝴蝶在飞舞。我家在村里的大路旁,每次她进村和出村的时候,我就伫立在家门口,默默地看着那只蝴蝶翩翩而来,亭亭而去。
一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有柔风,有柔云,有你在我身旁,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那个年代,长辈们特别关注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因为我俩从小学习成绩都不错,所以过年过节两边大家庭聚会的时候,我和她的名字总是一起出现,成为亲戚们议论的主角,这客观上增加了我们对彼此的关注。但是真正的交集是在我到了县一中上学之后。一中在县城,是我们县里最好的中学,她小学毕业就考进了一中初中部,我初中毕业后考进一中的高中部。那年,我高一,她初二,两个同样来自乡村的孩子在县城重逢,他乡遇故知,倍感温暖亲切。因为她入校比我早,于是我充分发扬了不懂就问的精神,多次跑到初中部去找她咨询情况,她热情大方,来者不拒,有问必答,帮我解决了许多生活中的难题。某种情愫就从这个时候开始生根发芽。
很快就到了那年的国庆节。学校放三天假,她与我同道回外婆家。由于家境贫寒,学校放假我一般选择步行回家,来回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每每走得孤单苦闷、困顿不堪。可是那趟旅程却十分轻松愉悦,我完全不记得我们一路上聊了什么,碰到了什么,穿过了几个村,翻过了几座山,就在恍恍惚惚、如梦似幻中,五六个小时的路程不知不觉地走完了。只记得四周枫叶似火,稻浪金黄,风是香的,水是甜的,阳光洒在身上是酥软的,远远近近的鸡鸣狗吠是悠扬悦耳的。三十多年过去,回想起来依然是一路的欢畅。或许,人生道阻且长,有人与你并肩走过的每一段路途,都是值得回忆的吧。
高中阶段的学习很紧张,特别是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是当时的普遍认知,早恋更被视为洪水猛兽。高中部与初中部的教室相隔甚远,客观上也不具备频繁接触的条件,加之我生性木讷、胆小脸薄,更难随时随地随性地与她倾心交谈。在那样的环境里,哪怕有爱情的种子,也没有阳光雨露让它发芽。一切都是朦胧的,只记得当年我在文学社社刊发表的文章里,很多女主人公身上都有她的元素。那时候大家流行用笔名,我的笔名跟她的名字很接近,看似巧合,实则是我用心良苦。
二
无论我如何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一晃三年过去,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虽只是一所大专,与自己的预期也有一些落差,但总体还算发挥正常,在当时当地也算是学有所成了。距离产生美,上大学之后,与她的联系比以前更多,一些心思也日趋明朗。频繁的书信成为我们联系的主要渠道,我几乎每周都会给她写信,也会收到她的信。我平生收到的最厚的一封信就是她写给我的,足足有14页纸,由于超重,邮票都贴了两张。有时候她会在信里附张照片,彩色的全身照、一寸的证件照都有,还有当年流行的大头贴、香粉纸……碍于她当时正处于高二的关键阶段,谁也没有去捅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信里主要还是谈学校的人和事,谈学习情况,谈文学写作,谈家长里短,当然也有相互鼓励和嘘寒问暖。在写信、盼信、读信的过程中,日子就像小溪里的水一样,平静却美好地流淌着。
她高三前的暑假在学校补课,我回到母校去看她。吃完晚饭,我们相约去电影院看了《大决战》,电影散场已是晚上10点,学校大门已经关闭,传达室的老头早早就睡了,千呼万唤都叫不醒,意味着她晚上回不了宿舍了。我们俩在县城都没有亲戚可以借宿。漫漫长夜怎么办呢?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只能在大街上流浪了。可树欲静而风不止,90年代,治安不好是我们那的“标签”,割耳朵、剁手指、挑脚筋之类的事件时有发生。我一个同届不同系的大学校友,带着女友深夜外出碰到歹徒,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友不受侵犯,被歹徒挑了脚筋。那时候人们几乎没有夜生活,普通人一般都不会深夜外出,深夜外出的当然也不是普通人。三更半夜的大街上,寂静无人不可怕,可怕的就是碰到人。当晚我们就碰到好几波不三不四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轻浮挑衅的眼神和种种污言秽语让人不寒而栗。好在他们没有实质性的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惹不起就只能躲,我们找到了县委大院门前的篮球场,球场背对大街,灯光彻夜不灭,亮如白昼,闲杂人员不会轻易进来。后半夜,我们就坐在球场的台阶上,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苦苦等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两颗心的距离,也在这种患难与共中不断靠近。
由于是亲戚,我们两家人之间平时也偶尔走动。她姐姐有两个孩子,大的约三岁,小的两岁左右。有一天下着大雨,我和她一起送姐姐的两个孩子回家,我俩一人管一个孩子,或抱或拉,在满是泥泞的公路上蹒跚着,后来终于挤上了一台中巴车。一车人好奇地盯着狼狈不堪的我们,女售货员关切地问:“这么年轻就俩小孩了?生得密啊!”瞬间她的小脸就红了,讪讪地说,“不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站在旁边的我一脸坏笑地盯着她,心里一阵窃喜,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误会啊!
三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只要走过那样的一次。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她高考。我一直设想她会来到我正在就读的师专,这样我们就可以跟很多大学情侣一样,在校园里甜蜜牵手、出双入对,毕业后再回到同一所中学任教,做一对神仙眷侣……但是命运之神颠覆了我设定的剧情,分数一公布,她上了本科线。当时应届文科能上本科线的已属凤毛麟角,录取结果又给了一个更大的惊喜,原以为会去湖南师大的她,最后被兰州大学外语系录取。得知消息后,我打开了中国地图,盯着远在祖国西北角的那个城市,喜忧参半,怅然若失。
在她即将远赴兰州报到的前一天,我去了她家。黄昏时分,我们漫步到她家附近的小河边,看着眼前的寥廓苍天、潺潺流水、袅袅炊烟,稻田里恣意生长的禾苗……离愁别绪顿时烟消云散,满腔都是猛士出征前的踌躇满志,只觉得天高云阔,心旷神怡,人生画卷就像一望无际的原野,正徐徐铺开。我是旱鸭子,没有中流击水的技能,但是我依然情不自禁跳进了河里,在岸边的浅水中扑腾了几把。那一刻,时空是凝固的,我们应该都做着同样的梦: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出发,要远行,去开辟我们美好的未来。这条河,这片土地,是我们的起点,也将是我们的归宿。到老了的那天,我们还将携手归来。
自此又开始了鸿雁传书的日子。那年的中秋之夜,我独自坐在校园的操场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尽情体会了一把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和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心境,遥想着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她兴许也跟我一样,在凝望着这轮明月,在思念着明月背后的人。所谓“心中有爱,眼里有光”,那段时间,我精神倍爽,吃嘛嘛香,正如一首歌所唱的“思念就是我唯一的行囊,前行的道路不再孤单漫长”。
金榜题名的喜悦冲昏了我们的头脑,却没有意识到,那纸录取通知书好比王母娘娘的玉簪,在我与她之间划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银河。有一晚在宿舍,跟最要好的朋友夜谈的时候谈起了她,朋友突然说了句,现实点吧,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仿佛一根绣花针扎在膨胀的气球上,我当场意兴阑珊。我读的是一所师专,毕业后的去向是当中学教师,而她读的是重点大学,真正的天之骄子,前途一片光明。旁观者清,旁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我总不能自欺欺人。冷静之后,我顿觉面前横亘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沮丧懊恼充斥在我的心头。年轻气盛也好,自卑狭隘也罢,从此我变得敏感多疑、自尊孤傲。
我们依然在信中无话不谈。直到有一次她说,物理系一个男生对她很关心,经常教她打羽毛球(八年之后,这个男生成了她丈夫,当然,这是后话)。这件事情无疑进一步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一方面,我决定毕业后要报考研究生,改变自己的命运,扭转我与她之间的地位落差。另一方面,我尝试通过“移情别恋”的方式,去淡忘这段还在襁褓中的感情。她是一个冰雪聪明又神通广大的人,我仅仅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她在遥远的大西北很快就获知了信息。于是寄来了一封有史以来语气最严厉的信,对我的“朝三暮四”进行了体无完肤的批评,其中有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这边刚刚柔情蜜意,回过头去又脉脉含情。”也是在那封信上,她给了我明确的期望与承诺——她会等我八年。
时间就像一个小偷,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它已经偷走了你所有的选择。我们的八年之约,仿佛空气,虽然无处不在,却又看不见摸不着,我是时刻记得的,但是好像又时刻没记住。八年,其实只是人生历程短短的一瞬,但是对于当时心浮气躁的我来说却感觉遥远漫长,我甚至觉得她说的就是一句戏言罢了。八年之约,注定是一个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梦。
四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错过今朝。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的一所高中教书。学校地处乡镇,遍地都是稻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学校后门几百米处就是风光旖旎的魏源湖。学校生源质量不好,校风学风一般,升学率常年低下,每年高考都以“不剃光头”为目标。老师们吃住都在学校,上课之余就打打牌、下下棋、种种菜、喝喝酒,惠风和畅,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散发着慵懒舒适的气息。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佛系”而单纯的生活,与几个年轻教师打成一片,成日东游西逛、胡吃海喝,好不开心快活,像极了当年“此间乐,不思蜀”的阿斗。我以一个“卑微的乡村教师”身份自我解嘲,不再主动跟她联系。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收到过她的来信了,那年的中秋节晚上,又一次酩酊大醉的我回到宿舍,搬出了那几年她写给我的所有书信,一封一封重温细读,然后,付之一炬。
我并没有放弃考研。三年之后,我来到暨南大学读研,毕业后留在广州。也是那一年,她来了广州,在我宿舍住了一晚,她跟我女友也是我后来的妻子同榻而眠。我当时并没想太多,事后一琢磨,似乎有些恍然大悟——那年正好是我们“八年之约”的第八年,她应该是来做个了结的。没多久,她跟守候她多年的“羽毛球老师”牵手成功,我也随后结婚。我们几乎同时在2004年夏天生下孩子。2007年下半年,我和她的家庭又几乎同时发生了一些变故,她再次来到广州,说是准备报考广外的研究生,过来做一些前期沟通。离开的时候,我送她去机场,在机场高速的收费站,我把车停在路边。彼此似乎有些话要说,但是最后都保持了沉默,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呼啸而过。
后来她并没有报考广外,而是选择了离兰州更近的西安外国语大学,毕业后回到兰州母校执教。从此,我们就像一个钝角,顶点在我们的老家湘西南,一条边伸向祖国的西北,一条边伸向祖国的东南,几乎再无交汇。
《繁花》里有段话说得好:“感情这样东西,就好比两个人约好一起去逛庙会,两个人讲好了,长夜漫漫,一直玩到天亮的。结果这个朋友有事走了,他呢,也找到另外一个伙伴,继续玩下去。但是,他心里面永远都会记得和之前那个人,一起看过,讲过,笑过。”虽然“八年之约”最后无疾而终,但是我想,我们那些年一起看过的风景、讲过的事情、笑过的话语,乃至做过的梦,彼此都不会忘记的吧。
余生将成陌路,一去千里,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请为我珍重。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终必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