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利斌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时年62岁的林则徐到云南出任云贵总督,期间写下这句赞叹云南秀美山水的诗。后人根据这句诗将“青山”改为“苍山”、“绿水”改为“洱海”,成为今天人们耳熟能详的“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从此,“苍山洱海”不仅成为云南大理的代名词,也成为今天人们向往的诗与远方。
在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古代,对于中原、江南的人们来说,云贵高原属于化外之地,没人知道“苍山与洱海”,却都知道“苍梧与潇湘”,文人墨客无不以苍梧为远方、以潇湘为诗画。至明朝中后期,随着欧洲大航海开辟的东西方贸易,大量的白银涌入中国,将明朝塑造成“白银帝国”的同时,滋养着明代的建筑、画作、陶瓷、戏曲和小说等艺术成为中国古代艺术的巅峰,也滋生出大批江南望族。徐霞客正是出生于江阴的名门望族,那一年是万历十五年,得益于黄仁宇先生写的《万历十五年》,让徐霞客出生的这个时间非常有名,这本书将历史剖开一个横截面,把当时的皇帝和主要大臣以一种群像式的叙事手法缓缓展开,从中折射出16世纪中国社会的完整面貌。而这一年出生的徐霞客,则为后来的人们将地理剖开一个横截面,呈现出那时的山川形胜、风土人情。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声,名儒陈眉公说他是烟霞之客,从此便以“霞客”为号。他出生于江阴望族、诗书世家,却对枯燥的八股文提不起兴趣,说“无聊甚”,十五岁勉强参加童子试,名落孙山。父亲徐有勉却不以为意,对他说:“你不是立志周游天下吗?去吧,我不要你做庙堂的腐臣……”家族对于科举的淡漠来自徐霞客高祖徐经的遭遇。1499年,徐经参加科考,与同乡好友唐寅结伴北上,他们带着仆人一路上招摇过市,引人侧目,招人嫉妒。会试期间,有人弹劾主考官程敏政,说他卖了题给徐、唐二人。这立时就成了大案、要案,引得舆论一片哗然,朝廷的官僚们群情激昂纷纷要求严查,结果即使动用了锦衣卫也没有查出证据,但虽属乌有,舆论仍喧哗不已。朝廷为平息舆论,以各打五十大板结案,徐、唐两人均遭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主考程敏政罢官还家,状告之人因奏事不实,也遭降职处分。事后三个被告均不服,程敏政归家后愤郁发疽而亡;唐寅耻不就吏,游荡江湖,埋没于诗画之间,终成一代名画家,明朝少了一位官员,多了一位名留千古的“唐伯虎”;而徐经则一心盼望重返科场,以慕司马迁的齐、鲁、燕、赵壮游为名,北上京师探听消息,但因科场失意后体质一天比一天差,不胜旅途劳顿,最终客死京师,年止三十五岁。从此,徐家对于科举与官场避而远之,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一生不愿为官,也不愿同权势交往,因此当徐霞客名落孙山时,徐有勉不再勉强,就鼓励他博览群书,“可以尽吾志,不愿富贵也。”于是,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位官员,而多了一位“旅行家”。十九岁时,父亲去世,徐霞客很想外出探询名山大川的奥秘,想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但因年迈的母亲,不忍成行。徐母王孺人心胸豁达、通情达理,鼓励徐霞客放心远游,并为他制作了“远游冠”。二十一岁的徐霞客终于正式出游,他与母亲约定:春草初萌时出游,秋叶染霜时归来。那一天,应该是5月19日,因为《徐霞客游记》的开篇之作《游天台山记》记载“癸丑之三月晦(公元1613年5月19日),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百九十八年后,5月19日成为“中国旅游日”。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行考察中度过,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下,他记录下了旅途的所见所闻,每次回到家中,便讲述给母亲听,母亲听得如痴如醉,鼓励他:“你有这样的经历见闻,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徐霞客40岁时,母亲去世,从此他的生命没了来处,只剩远方。
1631年,51岁的徐霞客再一次踏上了去远方的旅程。次年,他抵达了永州。在《楚游日记》中,他以时间顺序描写了自己在永州的游历全程,共耗时四十天。第一次是三月初七至四月初三,一路游览了现在的祁阳、冷水滩、零陵、双牌、道州、江华、宁远、蓝山等地;第二次是四月二十五至闰四月初七,在前往广西的途中路过祁阳、冷水滩、零陵、东安等地。崇祯十年,三月初七,一叶扁舟从湘江逆流而上慢慢驶来,进入祁阳县城,徐霞客终于实现了他“朝碧海暮苍梧”的理想,抵达了他心中诗和远方的永州。他在浯溪碑林里品读大唐的中兴史,在愚溪的景色中感受柳宗元的孤独,在濂溪的莲池中体会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在抵达浯溪的次日,徐霞客突发急病,“余念浯溪之胜,不可不一登,病亦稍瘥,而舟人以后客未发,乃力疾起”,徐霞客为游览浯溪的胜迹美景,强忍身体不适,在船等客未开的间隙,竭力支撑病体上岸,来到浯溪。他一路走过三绝碑、崖壁石镜、元颜祠、中宫寺,细致考察了浯溪的山、水、石、亭、寺,弄清了“三吾”的来历。之后因病走不动了,为未拓得摩崖碑《大唐中心颂》感到怅然若失、遗憾不已。之后,随船于十三日上午到达零陵湘口关,其他乘客都登陆游览美景。而徐霞客病体不支,日记中提到,“余亦欲登陆遍览诸名胜,而病体不堪,遂停舟中”,直到下午“急索粥为餐,循城而北”。他强撑病体上岸,找当地人寻访愚溪桥,了解到愚溪桥便是浮桥南岸溪水上横跨的石桥,向西走半里,愚溪就嵌在路边,钴鉧潭则是愚溪的上游。据他的考察,愚溪以前称“冉水”或“染水”,后被柳宗元改称为“愚溪”,弄清了“愚溪”的来历。然后马不停蹄寻找柳宗元《永州八记》中所记载的小石潭、石小丘、西山,但是当地人都不知道,他读了“芝山碑”文,认为“谓芝山即西山,亦非也,芝山在北远矣,当即柳子祠后圆峰高顶,今之护珠庵者是”,纠正了芝山即西山的认知,将芝山和西山做了区分。徐霞客还游玩了零陵柳子祠、芝山、石城山、朝阳岩、香炉山、金牛岭、澹岩、和尚岭、出水崖、七十二雷山等名胜,而后又徒步至双牌,与船相会,于十七日到达道州。次日开始去探寻道州城外四景,其中就包括了濂溪。经过报恩寺,出门往南走,路过华岩,才到濂溪祠。濂溪祠是周敦颐出生的地方,只有一两个他的后人守护在此,并无他人。祠朝向朝北,被山峦环绕,左边是龙山,右边是象山,前面非常宽阔。往西走过象山,再往北走便可见濂溪。濂溪从月岩流来,被象山阻挡而改变流向,最终汇入潇水。在此期间徐霞客还考察了永州近20个岩洞,不管岩洞大小,他总是带着赞赏的眼光,其笔下每个溶洞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美感。根据自己实地考察与体验对永州的十二个岩洞进行了排名,第一为道州月岩,第二为九嶷紫霞洞,第三为江华莲花洞,第四为江华狮岩,第五为零陵朝阳岩,第六为零陵澹岩,第七为江华大佛岭侧岩,第八为九嶷玉琯岩,第九为道州华岩,第十为道州月岩南岭水洞,第十一为九嶷飞龙岩,第十二为江华麻拐岩。“西越一岭,望见正西一山,若有白烟一脉抹横其腰者,即月岩上层所透之空明也……其岩东向,中空上连,高蛩若桥,从下望之,若虎之张吻,目光牙状,俨然可畏。”这是徐霞客在《楚游日记》中对排名第一的岩洞月岩及其附近喀斯特地貌的描述。在去道州月岩之前,他曾游玩零陵的朝阳岩,日记中记载:“逾其上,俯而东入石关,其内飞石浮空,下瞰潇水,即朝阳岩矣。其岩后通前豁,上覆重崖,下临绝壑,中可憩可倚,云帆远近,纵送其前。”其不顾船家的催促,攀岩入洞,细细考察一番才离去。朝阳岩在潇水西岸,唐朝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发现潇水两岸之石的独特奇异,观其岩口朝东,称其为“朝阳”,周敦颐还在此留下题刻。“朝阳旭日”是永州八景之一,朝阳岩的摩崖石刻,在永州仅次于浯溪碑林。此外,徐霞客还在九嶷紫霞洞住了四晚,“因念余于此洞有缘,一停数日,而此中所历诸洞,亦不可无殿最顺序,因按列书之为永南洞目。”九嶷山是徐霞客来永州游玩考察的重点。据《楚游日记》记载,徐霞客于三月二十四日到达宁远九嶷,沿途游玩了舜陵、紫霞洞、玉馆岩、仙楼岩、古舜祠、舜殿、三分石、吴尖山等地,直到四月初一游下灌后才离别九嶷山。他在永州的日子里,在九嶷花的时间最多,徐霞客从九嶷巡检司方向入山,并对扑入眼帘的峰峦赞不绝口,“多乱峰环岫,盖掩口之东峰,如排衙列戟,而此处之诸岫,如攒队合围,俱石峰森罗,窈窕回合,真所谓别有天地也。”沿着幽深迂回的山路前行,便到达了舜陵。他经过舜陵、斜岩,前去寻找书字岩、飞龙岩,才得知斜岩就是传说中的紫霞洞,书字岩原来就是玉琯岩,飞龙岩是仙楼岩,而且弄清楚了舜陵、舜祠的旧地址以及陵庙合一的具体情况,兴致盎然道:“始知在箫韶南者为舜陵,在玉琯岩之北者为古舜祠。后人和祠于陵,亦如九嶷司之退于太平营,沧桑之变如此。”之后,在探寻三分石的路上,考察了舜殿,殿中一块断了的碑上刻有碑文,言此帝即古三苗地。帝之南巡苍梧,此心即“舞干羽”之心。游记中还记载了舜帝在九嶷山解体升天的各种叙说,以及舜鼎湖、舜桐、舜公石、舜婆石。他还重点考察了三分石的水源,“三分石,俱称其下水一出广东,一出广西,一下九嶷为潇水,出湖广。”他怀疑这种说法,通过亲自考察,才知“至其下,乃知为石分三岐耳”,得出三分石水源并不是流出湖南进入广东、广西。在《楚游日记》中,他对永山永水赞不休笔,对永岩的赏识也是独树一帜,对永州的岩溶地貌更是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察,他对地形地貌、奇山怪岩的认知和勘误留下了极为珍贵的文献资料。
然而,在游遍“苍梧”之后,徐霞客终究是永州的过客,还有更远的诗和远方在等着他去探寻。此后,他一路向西,从广西经贵州,进入云南。攀岷山,过澜沧江,一年后,终于走到了鸡足山。而后他又拖着病体,穿越流沙之地,徐霞客终于见到了梦中的金沙江。望着滚滚而逝的金沙江水,他在《溯江纪源》中明确地写道:“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否定了《尚书·禹贡》的说法,第一次提出金沙江是长江正源。此时的徐霞客“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病情愈发严重,身体每况愈下,跟随多年的仆人顾行见他病情日益严重,难以返回故乡,竟卷款而逃。或许圣人终究是孤独的,需要独自面对磨难,独自承受苦难,独自享受荣誉。最后,与徐霞客有着深厚情谊的丽江土司木增派出八个大汉,历时五个月,行程四千里,将徐霞客抬回了江阴老家。崇祯十四年正月,徐霞客在家中与世长辞。临终时,他说:“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都是接受皇帝的命令前往四方。我只是一介布衣,拿着竹杖,穿着草鞋,凭一己之力游历天下。虽死,无憾。”
曾有记者问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为什么你要去爬珠穆朗玛峰?”
马洛里回答道:“因为山就在那里。”
如果有人问徐霞客:“为什么要走遍九州?”
或许他会答道:“因为远方就在那里。”
徐霞客冲破世俗目光的重重枷锁,摆脱了视游山玩水为陶冶情操之道的传统模式,突破了传统文人的隐居守节处世模式,开辟了另一种人生模式,他不是谁的跟随者,也不是谁的模仿者,更不是谁的复制品。他白天旅行探险,晚上伏灯写作,以客观严谨的态度,忠实记录下每天行走的路线,沿途所见的山川风貌与风土人情,以及他的心得体会,为后人留下了古代中国地理学巅峰之作。他的游记成为中华文明的财富,在此后的岁月里一直造福着华夏后人。但比起这些伟大的意义,徐霞客留给现代人最有价值的,或许是告诉每一个人: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幸福与成功不在他人的评论里,而在于用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
“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远之有?”徐霞客用一生实现了自己年轻时的豪言壮语,而“苍梧”也非常有幸在他的笔下得到精细刻画,“盖峰尽干羽之遗,石俱率舞之兽,游九嶷而不经此,几失其真形矣。”足见他对九嶷山水的情有独钟。当《徐霞客游记》成为典籍,当现代人在都市中向往诗和远方,当“驴友”们将徐霞客奉为祖师爷,九嶷山上仍然有白云在飞,芙蓉国里依然是灿烂的朝晖,“苍梧”还是那个充满诗和远方的“苍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