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 明
灵感是什么呢?对于我来说,就是生活、命运。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在江西德兴县城生活了19年。在这个小小的绿色山城里,几乎蕴含了我全部的艺术源泉。那里的老乡,大多数有着浓郁的客家风格,这是我后来在广东客家博物馆中对比而感觉到的。尽管地方相隔甚远,可是一些家用的物什、农具等,不仅款式一样,就连称呼也有不少相同,还有民俗、风情,有许多相同或相近之处。村民们性格温和敦厚,语风亲近热情,这些都深深地熏陶着我、感染着我。那时的我,爱光脚,说着一口方言,令人难辨我与本地人的差异。有一次,一位村民拉着我,硬要给我说媒,问我是谁家的女子。
所有这些,都是我灵感的来源,从生活中应运而生,来到诗中,使我的诗歌与众不同,包括后来我在旅行中写的些许作品,也是因当年的生活感悟而触发的。早年,当我写二十四节气,德兴生活中的一些农村的风俗景象,自然而然地就在脑海中涌现出来。所以,对于我来说,灵感,就是生活。
耕耘
你好,菅茅。我思绪的牛羊将会啃踏你的闭塞与杂乱。
你好,小瓢虫。昨夜的春意已把你身着的七星,植入我的文字之中。
你好,不眨眼的水牛。用你的倔,犁开我僵硬的思绪吧。
先人说:一则牛功胜过地,二则人功胜苗稼。
耙一遍,再耙一遍,土地在翻舞中,
瞬间获得更新的灵气。
人间滋味,便从柔顺的泥土中茁出。
需用男性的名字和声音,结成精神之网。
力与火,铸就肌腱,敲开节气之门。
而那只绣有鸳鸯的荷包,
悬挂在强健的腰肢上,永永远远,作为象征,或生活结构之锁。
以烟丝表述,稼穑人的喜悦,
在七沟八岭上渐次铺展。道是三分人事七分天。犁铧,吆喝……
对话在人与地球间,奏响。
(《耕耘》是《诗选刊》2018年九月头条诗人钟明作品组诗《此为春酒》中的一首。)
选择所有富有中国风格的风景、文化、风俗,甚至词语、物件等作为题材,是我的创作特色。尤其在近些年来的诗歌创作中,我特别注重。这些题材,可能是现实中的,也可能是历史的;可能是存在的,也可能是幻想中的。总之,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诗意、有味道的题材,不管是文字上的还是现实中的,我一看便会激起灵感,似乎总有千言万语道之不尽。但是我并不选择那些过于个人化的事情或事件,那些非常现实的:恋爱、失意、家事……诸如此类的琐事。人们一旦经历生活,不管是深是浅,总是有话要说。我愿意选择一些在历史和现实里能够展得开、铺陈得了的素材,比如《君幸食》这一组诗,普通的饮食,能令我把日常生活和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的吟咏结合起来,把我对命运的态度与世间的感情结合起来,这便好写了。请看组诗《君幸食》里的这一首:
兮
絺兮绤兮。亲爱的还记得吗?
曾经借你的好词语,
补一件旧衣裳。
借你这一世的好声音,随风,泛起旧世的呢喃之光。
市井喧阗。香泉有酒。
你若还在驿站待令,
请寄来梅花,
雪声。
请寄来醺醺酒色。我这里怀小诗一首:山岙,溪鱼,清煮繁星……
一首好诗,必然带着诗人的体温、率性,带着诗人的生活热情。诗人越是经历过生活的风霜坎坷,对人世间越是爱和依恋,这就是我诗歌的特色。诗中的主体“诗我”,可以是一段乐、一根草、一束光,或别的什么。这是诗人的人世,可以增加诗歌的张力,使它跳得开、飞扬得起来。而且“诗我”,可以任何时间段为起点,如各时期、各朝代,甚至远古。这便是诗歌的活力。
有人说我选择了一条“曲高和寡、阳春白雪式”的汉语诗歌道路,说钟明的诗难懂。这我不反对。诗歌本就是阳春白雪。我是学音乐的,最高的汉语学历,只是高中。在音乐中不知不觉地吸取汉语养分,与从汉语中吸取汉语词语中的养分有不同的特色。在音乐学里,有许多前人积累的文化艺术精华,有一些美学论著。记得我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期间,早上背着近二十斤重的牛仔包包,里面放着一天的用品、书籍。每个星期里,要上石林老师的两节声乐专业课,一节跟伴奏老师林老师练习演唱,还要上理论课老师的民歌课、戏曲课等。然后就在学校各教室间来回自由地找课上,经常在博士、硕士的理论课上,都可看见我混在其中听课,听他们讨论《声无哀乐》《唱论》等早期音乐美学作品,一些诗歌创作的美学观念就在其间形成了。许多日子里,我不写诗,因没有时间啊。可是一旦拿起笔,就“诗”如泉涌。
我始终认为,“古典”和“现代”,并不是一对可以切割开来的词语,就如一棵大树,并不能把根茎与正在生长的枝节分割开来。作为诗人,都会有自己母体文化的滋养。受着母体文化的滋养,才能站立在世界诗丛中,成为一个有特色的诗人。没有特色,混于国际诗人中,人们或将永远纠结于“你是谁”的疑惑。
对于中国传统风格,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根基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和许多现代文化人一样,自以为了解自己的传统,其实不然。从《诗经》开始,我就困惑于读一些磕磕巴巴的生字、生词,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一边读现代翻译,一边读原文,反复许多遍之后,我才开始慢慢地感受到中国古典作品的韵味,感受到古典文学中的含蓄、深刻、细腻、高雅……《诗经》《老子》《庄子》等古代典籍,以及唐、宋、元、明、清等时期的许多古典文学作品极大地熏染了我。从那以后,我不由自主地追求中国特色的美,在诗的写作中自由自在地诉说,诗中有旋律、有节奏,流畅且跌宕。另外,我写作时习惯性地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倾听。我精心地选择每一个词语,准确、细腻,富有风格风情,只为了让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了解我所要抒发的情感。有时候为了一个精准而非似是而非的词语,要翻阅好多资料,思考好几个层次。
1998年我来到广东,接触到岭南文化,发现岭南文化中蕴含着粗犷、质朴、实际,它的情绪表达直接热情,直击心灵。不久,我就开始写一些具有广东地方特色的作品。比如关于赛龙舟方面的,关于海岸民间的,这些诗显然受到了岭南文化的影响,在细节和情感的表达上显得更加粗犷、热烈。退休后,我居住在东莞麻涌镇,写下了不少关于岭南文化风格的诗。麻涌是一个曲艺之乡,粤曲文化源远流长。早上锻炼身体时,经常碰到一些老者,身背戏匣子,边散步边欣赏粤曲,有板有眼,悠然自得。各村的祠堂里,都有自动聚集起来排练粤曲的村民,而且每周各村间都会交换演出一些古老剧目。大约在2014年,东莞麻涌的报纸上专门给我留有《诗意水乡》的专题版块,我在那上面写了十篇左右的散文诗。这是2021年江西百花洲出版社出版的《钟明诗选》诗集的最后一辑里的一段散文诗:
就把我的芳名唤作古梅吧
远古的一枝梅,借由传奇姻缘,沿着雪的意韵南下,滨海滩涂,开枝散叶,让一曲曲南腔北调的古风,在宗族祠堂里落根。
就把我的芳名唤作古梅吧。
身着现实主义的大襟衫,居家,渔耕,把一片片平畴沃野折叠翻转,成天堂的阶梯。
继续在线装的故事里美轮,美奂,继续——
开各色的花迎时光的风浪。站立在不同的路口,迎娶九姓的媳。生九子,把勤劳贤惠的种子随雨季一缕缕湿润的风,吹入家谱。
……
(“古梅”,是麻涌镇一个古老村子的旧名称。从这里面已经可以看出,在热烈奔放的诗语中,流露着浓郁的戏曲风韵。)
2012年我退休后,便开始了前面所说的:“放下以前随意的写作风格,重新开始诗歌的探索。”那一时期我写的作品有:《品琴》《红楼之钗》《古乐当空》等,这些作品在现在看来都很不错,有一些也在纸刊上刊用了,但并没有收集在诗集里,我想下次再整理一下,再完整地出一本个人诗集。下面是一首2012年写的组诗《红楼二十四钗》中的一首:
泪——黛玉篇
泪,开成一朵花。风骨峭峻,泠泠。
严寒中回首,看谁个在风尘中跓足凝眸,
于岁月的文字中挽歌。
凭吊时,休说那南来北往的朝代春秋,
只叹说女儿家的酸与辛。无奈,
狂自的凋零。
有裙裾扫过的小路,长满斑竹。
留下的誓言,
是一些不经意的伤害。
来自天堂的,终是溶不进泥土。
各自的造化为各自的命,
点灯。
泪,开在娟秀的文字里,委于辛辣的嗔,
由石头照管,枯萎于谎言游戏,
死于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