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 屯
遮放坝子是风情独特的摆依(中国少数民族之一。汉晋时汉文史籍称其先民为“滇越”“掸”,唐以后称“金齿”“银齿”“黑齿”“白衣”,明代又称作“百夷”“白夷”,清代以来称“摆夷”。新中国成立后,正式定名为“傣”)聚居区,也是自明天启以来我国著名的“贡米之乡”。摆依崇尚南传上座部佛教,所以,在遮放坝子到处都可以看到奘房(汉语译为“缅寺”)。有的掩映在浓密的凤尾竹丛中,有的挺立于葱翠的菩提树旁,有的坐落在绿色的田野里,有的矗立在景色秀丽的山岗上。不管你走进遮放任何一个寨子,都会发现奘房是这个寨子里最耀眼的建筑。
旺腊是芒允奘房里的召崩几(奘房中的僧侣,一般分为召尚、召长、召几、召崩几四个等级。其中,召几、召崩几属于奘房里的高僧,被尊称为“大佛爷”)。旺腊是他出家前的俗名,至于他出家以后的名字,没听人叫过,所以罕为人知。芒允的老辈人在习惯上还是叫他旺腊,其他人则尊称他为“大佛爷”。
旺腊不仅在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研习上有高深的造诣,而且还善画。有人说,他的山水画堪与前朝的朱耷、郑板桥等大师媲美。旺腊画山水、画鸟石、画人物,无所不能。但他最擅长的是画动物,画牛、画羊、画猫、画虎、画大象、画孔雀……他画的豺更是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旺腊每天在奘房礼佛诵经、泼墨挥毫,日子平静而超然。自1942年5月4日,潞西(今更名为“芒市”)沦陷,日军到处烧杀抢掠,戕害生灵,老百姓无法生存,奘房里那种平静安详的氛围也就不复存在了。但旺腊依旧每天礼佛诵经、挥毫作画。近日,还画就了一幅长近十米的《群豺图》。
其实,很多人对豺比较陌生,听得最多的还是狼。旺腊为什么不画狼而画豺呢?一是因为德宏边地多豺而罕见狼,二是豺的性情比狼更为凶残,人们常说“豺狼虎豹”,豺是居于第一的位置。豺结群连老虎都怕。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因此,旺腊的画笔就瞄准了豺。
侵占潞西的日军是第五十六师团。五十六师团辎重联队的龟山一郎中佐是个典型的“中国通”,战前在中国留过学,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他最感兴趣的就是中国绘画,特别是一些名人的作品。每当他看到中国的古代名画时,常常惊叹不已,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龟山一郎出任军职后,率部每到一地,除了杀人放火,就是掠夺中国历代名家字画。
对无数的中国名人字画,龟山一郎感慨,除了画山、水、鸟、石、人物的,画动物的画家好像不太多,更没听说过画豺的。一想到豺,龟山一郎就感到特别兴奋。豺是一种性情凶猛、贪婪残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动物。它们整日在山野游荡,诡计多端,善于协同作战,无论遇到什么活物,都要弄死吃掉,包括兽中之王的虎。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狼群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狼群里夹杂着豺。在龟山一郎的眼里,豺具有武士道精神,是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象征。只要大日本帝国的每一个军人都有了豺的精神,就一定能战无不胜,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
龟山一郎率部侵占潞西不久,就知道了芒允奘房的召崩几精于书画,擅长画豺,还知道他画了一幅长近十米的《群豺图》,画完之后就收藏起来,除奘房里的召长、召几能欣赏得到外,连召尚都无此眼福。
龟山一郎做梦都想夺取《群豺图》。但他在中国待过多年,深知中国人的秉性,中国人大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所以,要想拿到《群豺图》绝非易事,必须慎重行事才行。于是,在1943年农历春节的一大早,龟山一郎命部下换上便服,自己也一副商人打扮,徒手来到芒允奘房。龟山一郎打算到奘房后见机行事,把《群豺图》弄到手,实在不行了,再拿出最后一招——动用武力!
龟山一郎和手下到达芒允奘房后,但见奘房里冷冷清清,没有香客的影子,只有几个干杂活的嘎比(即学僧。傣族人家的男孩到了7岁,父母就要把他送到奘房做嘎比。经奘房住持长老同意后,即为男孩剃度,从此食宿在奘房,学习傣文和佛教基本知识,并做一些扫地、挑水、拾柴之类的杂务,但只穿俗服,不穿袈裟)在各自忙活。龟山一郎见画心切,无暇他顾,便说着一口流利的云南话,让一个小嘎比领着他去见召崩几旺腊。
龟山一郎精于佛教礼法,见了旺腊,极尽礼节之能事。这时的旺腊已是耄耋之年,但仍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只见他双目紧闭坐在蒲团之上,龟山一郎一行进屋,他身子也没动一动,只闭着双眼开言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光临寒奘,有何见教?”
龟山一郎向前一揖:“久闻大佛爷画技精娴,无与伦比,蜚声于疆域内外。听说大佛爷有一幅《群豺图》,小商人特趁此新年之际,前来拜望大佛爷,恳请大佛爷赐画一瞻。若能如愿,当留下薄资做摆(做摆是流行于傣族地区的一种宗教盛典,傣语叫“摆帕拉”,意思是为通往佛国天堂做准备),以表我对大佛爷的敬仰和对佛祖的虔诚。”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旺腊这才睁开双眼,把龟山一郎上下扫了一遍之后,起身进入内室。少顷,捧出一巨幅画卷,在龟山一郎面前徐徐展开。画上足有数百只豺,只见一只只穷凶极恶、体色棕红的豺跃然纸上,让人感觉身临其境。龟山一郎一瞥之后,惊得张开了嘴巴:“神笔!真正的神笔!”
龟山一郎痴痴地盯着画看了一会,忽问道:“大佛爷,图中的这些豺怎么没有眼睛?”
召崩几旺腊微微一笑:“我是怕吓坏了施主,才没有画出来啊。传神写意,重在点睛。画上的这些豺要是有了眼睛,其形状与气势就和真的豺没什么区别了。既然施主要求画上,那我就补上吧!”
旺腊命小嘎比研好墨,然后握笔在手,闭目沉思,沉思片刻后,忽圆睁双眼,挥毫点染。顿时,点了睛的群豺出现在龟山一郎面前,一只只杀气腾腾、目光森森。虽说龟山一郎身经百战,但他看到画上群豺的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
“大佛爷把豺的灵气、精神都画绝了!纵然板桥转世、八大山人重生,也是达不到大佛爷这一境界的。大佛爷真乃世外高人也!小商人佩服!佩服!”龟山一郎呼出一口冷气后,由衷地赞道。
“施主过奖了,老衲愧不敢当。”
为群豺点完睛的旺腊,放下手里的笔,这才招呼龟山一郎入座,吩咐小嘎比上香茶。
召崩几旺腊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感慨万端地望着龟山一郎道:“现在异族入侵,狼烟四起,世事多变,就连老衲这奘房也没有了宁静。狂诗佐烈酒,宝刀赠英雄。老衲一生难得一知音,今日得遇施主对《群豺图》的厚爱,我就把这幅图赠予施主,权当纪念吧。不过,《群豺图》上那些豺的眼睛,是我今日才补画上去的,因此,眸子不算太亮,其精神没能流溢出来。施主回去后,每天将那些豺的眼睛抚摸数遍,那些豺就和真的一样了。让《群豺图》传世,也不枉费了我作此图的一番苦心。”说完,旺腊轻轻地笑了,龟山一郎也笑了。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幅名画弄到手了,龟山一郎欣喜若狂!他收好画轴,急忙拜别旺腊,离开奘房,回到了驻地。
龟山一郎回到驻地,来不及换军服,就叫手下人把《群豺图》挂到墙上,一个人痴痴地欣赏起来。他越看越爱,仿佛这些凶残的恶豺就像数不清的日本军人,随时都会向对手扑过来,把对手撕碎、生吞。但他觉得这些豺的目光确实还不够力度,得按召崩几的吩咐去做。于是,龟山一郎就用手去抚摸豺的眼睛。最后,龟山一郎的眼睛花了,他用手去揉。揉着揉着,突然嚎叫起来:“八嘎!快来人,我眼睛看不见了,我眼睛看不见了!快快去把芒允奘房里的和尚抓起来!”
龟山一郎嚎叫了几声,然后“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日本军医急急赶来,伸手一摸,龟山一郎的鼻子里已经没有了出的气。死了!
日本兵急急赶到芒允奘房抓旺腊。可当他们抵达芒允时,奘房内已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用毛边纸书写的告示贴在奘房外面的墙上。上面写道:“日军第五十六师辎重联队龟山一郎中佐侵我国土,杀我国民,实乃一只犯下了滔天大罪的恶豺,今故用其贪婪之‘短’,以毒除之。除此恶豺,实我潞西军民一大幸事。不出几时,我中华热血男儿必将彻底铲除倭寇……”落款是“遮放僧人”。
日本兵里里外外地搜索了很多次,就差掘地三尺了,仍然没有找到旺腊和奘房其他僧人的踪影。于是,恼羞成怒,放一把火将奘房烧成了灰烬。
很明显,龟山一郎是被毒死的,至于用的是什么毒,只有旺腊知道,别人是无从知晓的。但自除去龟山一郎之后,不说日本兵没有找到旺腊,就是遮放人也再没有谁见过他了。
旺腊的下落至今仍然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