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德兵
在老家,菜花应该遍野都开了。
想老家了,今年尤甚。
每次回家,都渴望去看看敬爱的师长,会会亲爱的同学,渴望找老同事、老朋友一起坐坐、聊聊……
每次回家,都想到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走走转转:曾经就读的小学、初中、师范,曾经工作、生活十多年的古城……
很久没有见到老家的菜花了。参加工作后,遇到周末,也很少特意赶回去看风景抑或赶回去见谁。当然,重要的是,那时候并不觉得遍地金黄有什么特别,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也并不觉得见谁是很难的一件事……但到广东工作后,感觉越来越不一样了。因为,有些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一
两周前,我们初三的班主任、数学老师胡老师去世了。
3月7日晚,远在武汉的同学陈涛打电话给我,说“胡老师走了”,尽管此前因知胡老师身体抱恙我已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突然感觉心一下子被堵住了。这时,深圳、东莞处于疫情暴发期,我是赶不回去了,只好委托陈涛:“你若能赶回去,请代我们向胡老师致以哀悼,向师母和守志表示慰问。”随后,在老家的同学李香明发来微信说,他们在赶往殡仪馆的路上。晚上十点零四分,胡守志发来微信,应该是在殡仪馆安排好一切后,才抽空一一给我们这些老同学报信。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很无力地安慰她:“守志,请节哀顺变!胡老师饱受病痛折磨,吃了太多苦,现在对他老人家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师母照顾胡老师,也受累了那么久,你好好陪陪师母!”守志说有好几个同学来陪了。
2月中旬,我跟守志通过一次电话,了解了胡老师的病情,那时候,胡老师住进了呼吸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守志说情况不太乐观。我想应该不要紧的,以前出现危险,胡老师不都闯过来了吗?月底,得知胡老师出院回家了,很是为老师高兴,想着放暑假后回家再去看望老师。谁知,这才一周,胡老师竟真的离开我们了……
二
最近一次见胡老师,是去年暑假。我们得知胡老师在母校养病,约了几个同学去看望他老人家。我记得有李香明、毛贻强、黄彬、肖书军。那时候,胡老师的活动范围已经很小了,几乎不能下楼。毛贻强提议,我们在附近农庄订个房,把胡老师和师母接出去散散心、吃顿饭。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胡老师见到我们这些学生,非常开心,师母一个劲儿地招呼我们吃瓜。坐了一会儿,同学们说去农庄吃午饭。胡老师说不去了,不能下楼。我们说,“没关系,我们背您下楼,吃完饭,再背您上来。”胡老师和师母拗不过我们,只好答应了。
我长得壮,自告奋勇背胡老师下楼,有的同学在后面保护,有的拿轮椅。下楼时,我走得特别小心,生怕一步不慎,把老师摔下去。不过,我明显感觉老师在我背上的呼吸很重,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声音。下楼后,我们把胡老师放在毛贻强的车后座。大家还在琢磨怎么把轮椅收起来放进后备箱时,就听见胡老师用手敲打后窗玻璃。我们赶紧拉开车门,胡老师含糊地说“不舒服”,并大口喘气。我们发现情况不对,立即把胡老师挪下来让他坐到轮椅上。歇了好一会儿,我们决定把胡老师送回家,取消原计划。可能是刚才下楼时,胡老师在我背上也用了劲儿,所以我们不敢再背胡老师上楼,改为四人用轮椅抬胡老师回家。由于房子比较老,楼道比较窄,四个人抬一张轮椅,很是费了一点功夫。
上楼后,我们赶紧扶着胡老师躺下来,插上氧气管,师母给胡老师换了一件汗衫,黄彬在胡老师的胸口轻轻按摩,陪同老师说话,胡老师才慢慢缓了过来。李香明他们从附近餐馆打包来饭菜,我们就在胡老师家里吃了一顿特别的午餐。胡老师让师母把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招待我们,黄彬开玩笑说:“这么狠的酒,您舍不舍得哟?”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三
成为胡老师的学生,是1989年暑假。那时我们初二结束,7月初到镇上参加了一次考试,60多位同学从各乡中学抽到镇中学,组建了镇中学的第二届初三班,胡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胡老师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黑、瘦,很精干。
那时候条件很艰苦,我们的教室居然都换了两次。八月份开始补课,我们的教室是在教工宿舍楼二楼一间大教室,课补了一半,搬到了旁边的平房教室。九月份开学,又搬到了原来的二楼,但是教室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被隔出来做了女生宿舍。没有像样的操场,第一次全校早上集合是在食堂后面的一个小池塘边的空地上,所有老师都打着手电筒,我甚至担心有人掉到池塘里去。早上跑步是出校门,在街道上跑一圈,然后进校门。反正那时候街上人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影响镇上的人睡觉。做早操是没有喇叭的,体育老师发现我嗓门大,我就当了一年的“高音喇叭”。
老师们住的条件也差,每个老师只有一间房,就在我们教室下面。胡老师的“家”我经常去,被隔成了前后两间,后面是卧室,前面是客厅兼饭厅。厨房好像是在这栋楼右侧的一排低矮的平房里,一家一间。老师们偶尔在自家屋前聊天,我们在教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女老师们或者师母们在门前洗洗刷刷,我们在楼上也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这样简陋的条件,我们却只看到老师们脸上的笑容。我记得修校门时,夏校长还戴着手套,给砌墙师傅做小工,往上抛砖呢!镇中的创办,说是筚路蓝缕,一点也不夸张。但是在这读书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听到过老师们的一句抱怨。胡老师是创校的元老,我们是胡老师在镇中的第二批学生。我们进校时听说,刚毕业的师兄师姐取得了骄人的中考成绩。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是一种精神、一种使命,让这批老师在如此艰苦的环境里,安贫乐道,取得了如此优异的成绩。
四
我们八月份补课一个月,中间只休息了两天。
前面两周,胡老师的数学课特别多,我们很快学完了代数的“比和比例”、几何的“相似三角形”,后两周居然就没有数学课了。后来,胡守志告诉我们,胡老师去进修了。胡守志是胡老师的独生女,跟我们同班,也许是这个原因,胡老师对我们这届学生最熟悉、最了解吧。
我心里犯了嘀咕:胡老师都四十了,教学经验如此丰富,居然还要去进修?参加工作后,我也参加了自学考试,专科、本科,加起来长达六年。有些同事参加的是函授,寒、暑假有面授,为的是不挤占学习者正常的工作时间。胡老师为了不耽误给我们上课,所以把数学课全部调到了前半段,后面半个月赶去荆州参加面授。每当想起这些,对胡老师的敬佩之情,更加深了一层。
初中毕业后,放了寒暑假,我会经常约一些同学回母校看望老师们。前面一些年,还是在胡老师的那间老房子里,师母做的饭菜特别可口,胡老师在饭桌上也总是拿我们调皮的故事调侃我们,大家笑得不行。后来,学校越办越好,盖起了真正的教师宿舍楼,胡老师也搬了新家,有了书房。我们再去看老师,就可以抚今追昔一番了。我总在书桌上看到正在解答的数学题,那是胡老师在提前备课。凡是学生要做的题,胡老师必定先亲自做一遍,而且,字写得一丝不苟。我笑问胡老师:“这些题您还用做吗?”胡老师笑答:“不做怎么知道题目有没有问题?”那一刻,我懂了什么叫精益求精,什么叫未雨绸缪。
五
胡老师教我们数学,还是我们的班主任。
胡老师做班主任,有一绝招,就是:跟,让你几乎没有机会犯错。每当你要犯错时,一道锐利的眼光就射了过来。以至于同学们都形成了条件反射,准备做点出格的事情前总会先看看后面有没有那双眼睛。
那么调皮的我,怎么可能不犯错?!
中午很无聊,不知是谁带了一副扑克牌到宿舍。于是,找了四个人一起打“升级”。那一天,四个人玩得忘乎所以,同学们都进了教室,我们还沉浸在牌局中。胡老师一声不响地推开寝室门,完了……听天由命吧!胡老师带我们往教学楼走,楼下有个树桩,说:“你们四个,就在这里玩个够。玩够了再进教室。”没办法,我们顶着烈日,以树桩为桌,打了一节课“升级”。下课了,同学们在楼上俯看我们“升级”,笑成一团。
从此,扑克在我们班上绝迹了。
六
初三上学期后半段,我们迎接全县数学竞赛,胡老师让在全镇比赛中获得前十五名的同学周末留下来参加集训。那时候,哪有数学竞赛的概念?总之,找来一些难题就开始啃,慢慢地,接触了一些教材上没有的定理、公式,什么“抽屉原则”啦、“三次方程的韦达定理”啦,也不知竞赛时能不能用上。
因为我们留下参训,所以食堂还特地为我们做了饭菜。学校食堂烧的是锅炉,用的燃料是谷壳。有一天,从别处送来了一大车谷壳,没人下货,于是,我们十几个人就去帮忙。一麻袋谷壳不重,但是体积大。我们觉得好玩,先把车上的谷壳往下扔,再把麻袋往厨房搬。我站在车厢上,双手拽起一袋谷壳往下甩,身子也随之旋转一百多度。不知哪一次,扭到了大腿,下车时觉得疼,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当时不以为然,心想忍忍过两天就好了,也没有跟老师说。
很快就要到县里竞赛了,我更加不敢吱声。一直忍痛到参加完比赛,就连上车下车都是高小明、袁涛等几个同学搀扶着我完成的。
比赛回来,坚持不下去了,住进了医院。先在镇里的医院请医生看,躺在床上挂针水。我担心落下课程,心急如焚。胡老师带着同学们每天来看我,告诉我每天都学习了什么内容,安慰我不要着急。后来,心情便慢慢平复下来,躺在病床上的我还在琢磨竞赛时几道错了的题。有一次,我对胡老师和李香明说:“有两道题我心算算出来了,那道填空题答案是……”胡老师哭笑不得。后来,我又转到县人民医院,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康复出院,赶上了期末考试。
那一年,同学肖书军家里发生火灾,家里的东西几乎被烧光了,肖书军来上学时,双眼哭得红肿,叫人无比心疼。胡老师担心肖书军辍学,找到我,说:“你作为班长,发动同学们为肖书军同学捐点款吧!”我们班委很快完成了这项工作。虽然只是区区几百块钱,但是传递给肖书军同学的是我们对他的爱,我也相信他感受到了大家给他的信心。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胡老师的一片慈父情怀。
七
初中毕业,我毫不犹豫填报了师范。第一志愿是师范,第二志愿也是师范,第三志愿还是师范。这里面,不能不说是我所有敬爱的老师们对我的影响。
参加工作后,我也做了班主任,怎么对待孩子呢?没有经验,那就想想老师们是怎样对待我的。渐渐地,也便悟出了些什么。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我一直深爱数学,也准备做一名数学老师,最后却与数学失之交臂。不过,胡老师一定不会怪我的。
明媚的三月,家乡的油菜花应该开了吧。我想,胡老师应该在天堂看到了我对他的思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