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瑞君
隆回北面在雪峰山脉的东边,溆浦县在雪峰山脉的西边,两边山沟沟里的人,在历史上就有心理亲密感,经常翻山越岭互通往来,走亲戚一般。溆浦的木炭,溆浦的糍粑,溆浦的粽子……这些话,从小听到大。“溆浦”这个词,从小就撒种在家常话里、血液里、梦里。
过了小沙江又过虎形山,不过两乡镇之隔,就入溆浦境,一树一树的野樱开了,开在崇山峻岭的山腰山尖,汽车开了几十里,野樱还在身后跟着,一直跟到穿岩山。不可思议,不过是坚硬的石头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瘦土,铜筋铁骨上面包一张薄皮,竟然也养出了这些世外仙姝。
一树一树的李花开了,开在枯藤老树边,开在小桥流水边,开在风尘路,开在古渡口,就喜欢它们这样没有身份地位感地乱开。到了夏天,它们就是久负盛名的龙潭李子,其色血红,嫣然可爱,俗称“猪血李”,童年时为了它,和姐妹打过架的。
一丘一丘的油菜花开了,随村庄而行,随河流而行,东一块西一块,金黄金黄,不负春光不负卿。它们是一支支春天宣传队,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野樱是飞翔的姿态,李花是闲庭信步的姿态,油菜花是拖拖拉拉的姿态。
远了看,它们寂寞开无主,近了看,都是艳骨吐风流;远了看,它们是出尘之烟,近了看,它们是入世之妖。村庄安静,岁月静好,几只土狗嬉戏、打滚,把人类的劳劳碌碌贬到一文不值。
我希望能够靠近它们的灵魂,让它们看懂我眼里的迷恋。我想要知道它们的信仰,来纠正我的迷茫,但它们似乎并不想配合人世间的欲望,它们的城堡闲人免入。
爱到极致,就是想拥到怀里握在掌心,伸出去的手,又想摘,又怕挨骂;熬过夜的眼,又想睡,又怕错过眼底清欢。
山背梯田
比野樱更不可思议的是梯田。
我心疼那些不知面目的北宋瑶族先人,是怎样被命运抛到这山的缝隙里落脚,是怎样烧去杂草,拣除砾石,一锄一锄地把一座座山变成田?从海拔500多米到海拔1300多米,一层一层的,一丝不苟的,从下往上看觉得高不可攀,从上往下看觉得惊心动魄,从北宋到南宋,从元朝到明朝,这一切穷尽了几代人的力气和血汗?
山似酒杯杯口,故称“三杯”梯田,又因为在虎形山背面,称“山背”梯田。与数十里之外的紫鹊界梯田、万贯冲梯田传承了几乎一样的稻作方式。犁田、下种、莳田,以稻秆击木桶获取稻谷,春种秋收,祖祖辈辈,循环往复。
魏晋的先人种出粳米,和着红薯,煮成了杂粮饭,粗粝的日子踏踏实实地过。
他们种出糯米,用粑杵捶打成洁白如玉的糯米糍粑,用苞谷酿了烧酒,围着火炉,平淡的日子热热闹闹地过。
他们种出糁子,做成滚圆滚圆的粑粑,磨粗了喉咙,呜哇呜哇的山歌穿云裂石地吼。
他们从田里挖来泥巴,涂抹在媒人身上,用对自然和人类的理解,化成郑重其事的仪式,化成怪诞诡谲的风俗,痛快淋漓地笑。
他们依偎着雪峰山,组成一个不需要出口的封闭生态系统,任流云时卷时舒,任鸟雀语短情长,任婆娘絮絮叨叨。
今人换了旧人,天堑变了通途,北宋的明月照在了21世纪的版图上。陈黎明先生把山背梯田纳入了雪峰山旅游体系的版图,大手笔一指,种稻,“种”风景,“种”艺术,也“种”文化,春天叠翠,秋天铺金,半是贻君半自颜。地壳运动在天崩地裂中造就的气势,惊心动魄,危乎高哉;千年沧桑累积的情韵,飘飘荡荡,空空濛濛。
从加拿大经上海口岸运过来的木头,砌成了梯田侧畔一座一座的小小巧巧的观景房,小轩窗,好梳妆,将慢步缓行的时光一一辨认,将理还乱的思绪抛给天外,将喂养了生命的稻子细细凝眸。太阳的光芒亘古不变地跃上山脊,照亮了天上的云,照亮了山上归隐多年的物种,照亮了无遮无拦的岩石,照亮了山里人家的眉眼。树叶闪烁,水流闪烁,稻花闪烁,莽莽的群山中,洪荒之力在万物的体内腾冲碰撞,成为镜头里充满力量的色彩和形体。梯田的线条柔若无骨,可你扳不动它;梯田的面貌像一个巨大的象形文字,可你读不懂它。
陈黎明先生说,索道将从高铁站那边延伸到山背观景台,将以接纳世界。这一说,不光山背人家摩拳擦掌,我们亦期待着。先生是企业家,也是文人,他捉住了经济的、文化中的一些东西,捉住了雪峰山系的富矿,打造着一个生态与风情的审美格局。
不要问风景有多美,只问你眼里有多少容量;不要问文化有多深,只问挑花裙子里有多少故事。不问梯田有多少,山背这头,洞上那头,还有鹿洞、天星,1.5万亩的梯田群够还是不够?
阳雀坡
抗战古村落阳雀坡在溆浦县横板桥乡株木村,始建于清朝乾隆初年。看到的第一眼,典型的湘西汉族风格,实景比图片漂亮。看到的第二眼,是故事堆叠,活脱脱一个浓缩了的乡土社会。
阳雀坡的史页上,记叙了一位叫冯娥的年轻寡妇带着四岁的儿子在这里建下了第一座房子,以承亡夫王守迪之香火。谁能预料到,这个被人性的卑劣和社会偏见驱逐得无处容身的女人,躲在与世隔绝的山窝深处,竟繁衍出一个强大到足以睥睨一方的家族。当初那座孤零零的木房子,在经过王家几代人扩建之后,赫然成了六个院落。虽历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大户之家的气派还是一览无遗。
院落各有名字,第一座是“开山祖院”,冯娥始建。最后一座是“末代豪第”,1861年,慈禧在北京城里发动了辛酉政变,冯娥的第六代孙则在阳雀坡造了这座豪宅。
“开山祖院”之后,随着族群繁衍,王家子孙觉得不够住了,便模仿祖院,建造了第二个院子,占地1400多平方米,这一次王家攒了更多的钱,有了更充足的准备,房子也就造得更结实、更精巧、更大气。后来1945年湘西会战中,总指挥王耀武一眼看中,就住在这里了。当年的军队食堂、岗哨、军需仓库、无线电发报房、演兵场,在阳雀坡一一铺展开,幽深的生活气息注入英雄的气魄,阳雀坡从此不只有豪门大户的定义、古村落的定义,亦有金戈铁马的红色定义。它不只有生活的定义,亦有诗性的定义。
奋发图强的精神,使王氏不断扩充他们的屋与领地,同时也不断开枝散叶,他们逼自己吃下苦中苦,从而成为人上人。商人、军人、读书人,前赴后继,撑开了一个叫得满县响的阳雀坡。在“阳雀坡”之前,本来是叫“阳雀窝”的,这地方也的确像一个窝,王家发迹之后,“窝”这个称呼已经配不上王家的排场,于是“阳雀窝”成了“阳雀坡”。
院落都由数个四合院构成,远看屋搭屋、屋叠屋,近了却错落有致。屋主人煞费心思,一大家子要考虑互相照应,又要保证小家庭的隐私,要考虑排水、采光,要想着防火防盗,里面要实用,外面要好看。人生不满百,却怀了千岁之忧。这一谋划下来,倒成就了历史的风光。
由物及人,设想当年的生活场景,女人们烧火、舂米、推磨,石磨里流出白花花的米浆、豆浆。夜里的油灯,像萤火虫一闪一闪,男人女人聚作一堆,围着火塘,说地里的桑麻,说山外的奇闻逸事,女人的脚通常走不出村庄,因此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的神仙鬼怪都信以为真,农耕时代的趣味,充满天真奇幻的色彩。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王家宅第因为地处偏远而湮没于尘世,亦因为偏远而得以保全。历史的风貌,溆浦的旧时光,先人的白天与黑夜,就在老房子、老物件里了。吱吱呀呀的水车、沉重奢华的雕花床、再也不用的钱锉、掩藏了羞涩忐忑的花轿,该有多少悲喜沉浮呀。还有“唧唧复唧唧”的纺车,纺去了多少女子的锦绣年华,心里替她们觉得亏,又想起当今天下熙熙攘攘者也无非是个翻版。
对于房子本身来说,能在一个时代里被艳羡,又能在另一个时代里被倾慕,那也算是一个传奇了。
雁鹅界古村落
我们隆回乡话把大雁叫雁鹅,原来溆浦也如此称呼。雁鹅南飞的时候,常择一地栖息。那么,雁鹅界是否就是当年雁鹅的栖息之地?不管如何,这已经成了人心中的诗和远方。
雁鹅界在溆浦县统溪河镇内,一个原生态的自然村寨,木头是它最主要的元素。最老的房子已经400多年,始建于元朝,盛于明朝和清朝。颜色旧旧的,屋角翘翘的,苔藓森森的,石板滑滑的,自然情韵与人文风貌像黑白两色,绘出一幅水墨村居。
它不是世界最大,不是世界最老,不是唯一。但它澄澈干净,单纯得像我们的童年。它离星星很近,它在云里,在雾里,在草木森森里。人们因为痛于生活之累,所以单纯就特别可贵。谁不曾想有这样一座房子,面朝云海,听山雨欲来?谁不曾想有这样一个地方,风乎舞雩,咏而归?
累累垂垂的苞谷挂在屋檐下,像挂着一帘农耕图。“晨光乍露起喧哗,篓篓苞谷砌彩霞。摘罢东坡攀北岭,复从矮峒向高峡”,这是谁的《竹枝词》?山里人家的日子,在苞谷上活了。
转过石板路,绕过篱笆墙,扶着廊柱,慢慢地看过去,传统的榨油坊,一直没看明白怎么将菜籽变成油。《天工开物》中说:“包裹既定,装入榨中,随其量满,挥撞挤压,而流泉出焉。”“挥撞挤压”是件极辛苦的事,可是科技进步让人摆脱了这种苦,人却从来没有活得更轻松。
水车吱吱呀呀将水渡过那边去,姑娘掬了水,往空中一洒,洒出一个水茫茫的意境。榨油坊有了,水车有了,舂米的碓有了,粮仓呢?酿酒的作坊呢?它们都去哪里了?
雁栖山庄外面,一拨游客在青色的天宇下推杯把盏,这该是盛行于山间的合龙宴吧,多少人都不必愁坐不下。爱听他们说酒意微醺颠三倒四的话、调情的话;爱听他们天上地下不着边际的话;爱这种闲闲散散的、不认真的态度;爱他们的白日梦。
你若安贵尊荣,那么富贵是多余的。
你若清贫困窘,那么戚戚于贫贱是多余的。
叔本华说,幸福不是你拥有多少东西,而是你免于多少不幸的事情。所以,免于疾患困苦的闲散,便是人间极品。在雁鹅界,这种幸福遍地都是。
一些人在屋檐下默然不动,默然不动是对这个村落的赞许和迷恋。一些帐篷支起来了,冷艳的繁星满天,山风的夜半私语,原始的没有被灯光干扰的夜色,都是你的。
愿我拥有此处一间屋子,做一个洁净的银发老妇。
枫香瑶寨与瑶池
枫香瑶寨所在山峰与雁鹅界相去不远,建筑面积4000余平方米,像一个硕大的古董,它其实是个瑶族血泪史的证物,当年结寨而居的瑶民早已经弃寨而去了,是受外族所逼?是被清兵追杀?没人知道,反正结局是人去楼空。解放后政府捡了个现成,办了学校,办了茶叶加工厂。现在的寨楼是原来寨子的复制或修复。
寨子的意义和价值是向四边延展的。在解放前后,山下的水里有几十斤重的娃娃鱼,山上的林子里有枫、有竹、有茶园,有成群结队的野猪来拱红薯,有水桶粗的蟒蛇用它铜铃一样的眼珠子盯人,林里有天麻、半夏、沙参等各种各样的中草药。即使这些今天已经消失或者淡化,那么宏阔的森林背景,不可揣测的遇见,仍然是魔幻的,香如故的。
花瑶姑娘们按照祖传的规矩,在寨门口设下了拦门酒。姑娘的脸俏生生的,粗瓷碗里的酒香喷喷的,劝酒歌火辣辣的。瑶族的寨子,从前对于外族绝对是不可擅入的禁地。今天,故事的续集是瑶汉一家亲,历史的嫌隙消失了,一碗拦门酒,都是同路人。
看过去的物件,前人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粗糙。洗脸盆的每一页像个花瓣儿,镶起来像观世音的莲台。梳妆台上的浮雕花枝,描了朱,绘了彩,多少年了还是活的、艳的,太师椅笨重、宽大,是低调的奢华,坐上去,就是老成持重的感觉了。作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肯定不是坐在绣墩上的,要坐一定坐太师椅。
你如果来得不早不晚,刚好赶上“上刀山”“下火海”,不妨共赴体验一种刺激。寒光闪闪,削铁如泥,心惊肉跳之际,要佛祖保佑他们平安下来才好。它们原是祈福、驱邪、祭祀的仪式之一,一种信奉万物有灵的载体,有咒词,有傩舞,有香纸火烛,有肃穆和虔诚,不像现在这么喧嚣。
篝火晚会,男女对唱,或关乎风月,或关乎风情,或关乎心情。跳就要跳出性格,笑就要笑出牙齿,喊就要喊出惊叹号。
无边际泳池在枫香瑶寨上面,惯称瑶池,它是湖南省内站得最高的泳池。山之巅,悬空感,深山流水,能想象的浪漫空灵,集于一池。它是天人合一的结果,非自然造化无以成池,非人力智慧亦无以成池。
不知从哪里引来的一汪碧水,叮叮咚咚地注入池中,流过枫叶形的池子,坠下山崖。云容容兮而在下,一树梨花带露开。
春寒沐浴,你是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眉眼刚好配得上山花。
夏热沐浴,你是修炼千年的狐妖,歌声刚好配得上轻云。
秋凉沐浴,你是“目眇眇兮而愁予”的女神,灵魂刚好配得上流水。
瑶池两叠,刚好是你要乘风归去的那片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