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柴宝侠
没有哪一个季节能和色彩斑斓的秋比,就像没有任何情谊能比得上母亲对子女的深情。
山上的路修好了。
清早起来,我便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秋。阵阵清凉的风,调皮地穿过小路两边的树,拥挤着冲向我,我下意识地裹紧衣襟。秋来了,天凉了,睡在家乡那片山岗上的娘亲您感受到了吗?
一只花蝴蝶从山后穿过片片丛林,翩然而至,缠缠绵绵,难道是母亲跟随我而来?就像三年前我陪母亲一起上山赏秋一样。
调兵山的秋格外美丽,带母亲赏秋是我的一个心愿。
秋意渐浓时,仿佛打翻了画家的颜料盒,随意泼洒,山上、街道两旁、园区里、亭台楼院,红的、黄的、绿的、紫的、白的、橙的,五颜六色,粉墨登场,竞相绽放,人在景中,景在画中。山路两旁,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树,或欢笑,或欣喜,或挥动衣袖,翩翩起舞,好像久违的老朋友,一见如故,彼此用心语诠释最美的相遇。被大自然美景渲染得喜气洋洋的母亲灵光乍现,欣喜指着山上诱人的景色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秋天,你看那些花,红的有好多种,大红、橘红、深红、紫红,还有黄的、紫的小花,像个花被铺在地上。又像你们姐妹几个各有各的好,都是开在我心里的花。”我惊喜地长大嘴巴看着母亲愣怔了好一会儿,想不到没有多少文化的她能说出如此诗意的话,禁不住欢喜地拥紧她,一边赏秋,一边聊着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聊着聊着,秋没有了尽头。
母亲一辈子生下我们姐弟5个。在饥不果腹的年代,吃糠咽菜,度日如年。却费尽心思让我们都能喝上一口热乎粥,吃上一顿饱饭。记忆最深的是,一到春天,母亲会撸榆树钱给我们蒸馍馍吃。那种像大钱一样的榆树钱,甜丝丝,滑溜溜,当年绝对是美味佳肴。为了能撸到更多的榆树钱,母亲要起大早,翻山越岭去大自然寻找茂盛的榆树。一个胳膊挎筐,一只手拄个棍子,以免摔倒。可是,山路崎岖,危险在所难免。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还不见母亲回来。大姐左手牵着我,右手抱着小弟,到附近的山沟去寻找,边走边喊:“妈,妈……”刚会说话的小弟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喊,边喊边哭。也许是小弟的哭声,牵动了母亲的心。摔倒在山梁下的母亲,迷迷糊糊中听到孩子们的喊声和哭声,咬牙支撑着爬起来。原来,母亲为了够到树梢上诱人的大榆树钱,一不小心踩空了,摔下山梁,手掌、胳膊都摔破皮了,脚也崴了,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很困难,坚强的她却没舍得耽误一天工。
后来,母亲在自家院子周边栽种了几棵槐树,成了我们一家人填饱肚子的指望,面黄肌瘦的几个孩子靠着槐花和康面菜团子熬过生活困难期。
每年的端午节,母亲都变着花样地用苞米面和少许白面给我们炸炉箅子、小麻花、各种小动物状的面食,童心童趣带给我们许多欢乐。母亲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播下苦中作乐的种子,告诫我们坚强乐观地面对生活是一种人生的态度。
小时候,顽皮了一天的我们姊妹几个,傍晚,一顺水躺在两间半屋子的长筒大炕上,嬉笑着、打闹着,不知不觉被瞌睡虫带到梦乡。过了好久,我迷迷糊糊中猛然睁开惺忪的睡眼,摇曳的煤油灯影里,母亲低着头坐在炕梢,影子在墙上或明或暗,或长或短,随着灯影摇晃。她双手不停地缝补着我们几个破旧的衣衫和袜子,缝补着苦涩的岁月。那时竟天真地想,多晚了,母亲怎么不困呢?
我上有哥姐,下有弟妹,我在中间。一家人就数我身体不好。
小学四年级时,后脑勺上长个小包,起初没在意。体育课上,练仰卧起坐时头几次碰到地上,有点疼,我挺着没说。第二天后脑勺的包发炎,疼痛难忍。母亲带我去乡医院看病,医生说得将脓包割开,用针管将里面的脓水抽出,刀口还不能缝合,需要一天一上药。每次上药时,疼得我直蹦高。母亲紧紧抓住我,却不敢看,转过头安慰我,“忍一下,马上就好。”不管刮风下雨,不管烈日当头,母亲每天背着我到6里多地远的乡医院换药。附在母亲温暖的背上,我常常能感觉到被汗水湿透的衣衫,风一吹,凉丝丝的,心里却别样的暖。我在母亲瘦弱的背上行走了一个星期。
初夏的傍晚,寂静的山乡没有过多的娱乐节目。人们习惯于吃完晚饭蹲在大道旁唠家常、逗乐子。后院的四嫂说,“我带你溜溜去,南山地中间那棵大树下有‘苦姑娘’,咱俩采点回来,串上晾干,留着冬天吃可甜了。”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四嫂就走了。“苦姑娘”采回来了。半夜里我突发高烧,脑袋肿得像大号的“窝瓜”。母亲吓坏了,连夜将邻村的赤脚大夫接来给我看病,大夫说:“得连续挂几天点滴。”大夫好多的病人忙不过来,不能一一上门服务。母亲只好每天领着我去大夫家打点滴。回来的路上,药效发作,走着走着我就犯困,一屁股坐地上就睡。地上有凉风,母亲先是抱着我睡,又担心我着凉,只好再次将比她还高的我背到背上,踉踉跄跄往前走,每走一步都特别地艰难,累得汗流浃背。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一路上走走停停。幸亏后来遇到一个过路的马车,将我们娘俩捎回家。
一场又一场的病痛,让母亲身累心更累。我自己也时常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哥哥姐姐那样壮实、健康,多舛的命运考验的何止是我,更糟心的是母亲。
高中时学习条件不好,住宿环境更差,一排大炕上面铺着一层草垫子。冬天,宿舍脸盆里的水都结冰了,每天只剩下弯月那么大的水洼用来洗脸。掀开身下的草垫子一层冰,瘦弱的我最怕着凉,时常闹病。母亲就用攒了一年多的鸡、鸭、鹅的绒毛给我做了一个柔软的羽毛垫子铺在身下,那种毛绒绒的暖,从年少一直温暖到现在,每每想起从身暖到心。
母亲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即使有一碗粥,都分给别人半碗。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好多都受过母亲的恩惠。或许一把蔬菜,或许一碗猪血,或许几个粘豆包,或许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或许孩子们刚从外地买来的新鲜水果,她都要送给乡邻品尝,宁可自己不吃。
记得有次过端午节,我给母亲买100块钱一斤的大樱桃,自己一个也没舍得吃,想让母亲多吃一些。当我欣喜地拿出大樱桃洗好让母亲吃时,刚好邻居二姨和四嫂来了,母亲就给每人抓一把大樱桃。农村很少看到这样的大樱桃,相对来说比较金贵。邻居不好意思要,母亲硬塞到人家的兜里,乐呵呵地说:“二丫头从城里带来的,你们都尝尝。”那种满足和自豪,比吃了大樱桃还开心。
2000年的春夏之交,我应聘到距离老家40多公里的小城工作生活。打拼的日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逢节日回去,母亲都远远地站在家门前的那条小路的一端,遥望着,期盼着,等待着,她日夜牵挂和惦记的儿女会突然出现在视线之内,日渐浑浊的目光就像萤火虫一样渐次被点亮。那条把我们从蹒跚学步到送到远方的小路,那条见证我们成长的小路,那条刻进母亲无限思念的小路,曾记载着母亲怎样的深情厚爱?
偶尔看到母亲对着小院里的满园花草自言自语,把她的心事说给花草听。便觉愧对母亲,忍不住心里一酸,转过头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泪。
母亲一辈子,就像开在山野的马莲花,不惊扰谁,也不刻意地寻求人们的喜欢和爱戴:你们来与不来,走与不走,我都默默开放,静静地守护着家园。
母亲更像一个渔夫,她在小院一撒网,子女们就像鱼一样游回故乡。
三年前母亲因病离开了,仿佛一枚苦涩的叶子,风雨中盘旋而过,凄美着融入大地,用生命书写这一世的美丽。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站在高高的梅香阁上,收回脱缰野马般的思绪,用力呼吸着天然氧吧的新鲜空气,极目远眺,群山之间,色彩斑斓,景色宜人。叶子绿了又黄,秋去了春又来,仿佛人生的一个个轮回。
母亲的忌日,我们姊妹5个冒着蒙蒙细雨,迎着扑面而来的荒凉去给母亲上坟。绵延的山峦上,无数棵松树中,唯有母亲坟前的那棵松树摇曳的枝头上结满了松塔。姐说:“是妈伺候得好,这棵松树才会结果。”
一句话让我心疼不已。
依稀可见母亲忙碌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浓浓的秋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