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 丰
一个人不经意地在一条河的岸上行走,却来到了大海边,领略了极致的风景。对此他说:我从没有想到过来到海边,真的。这个人,便是美国人威廉·詹姆斯。他从绘画的兴趣爱好起步,在化学和解剖学的学业上奠基,其志向和兴趣并不在哲学和心理学上,最终却以心理学和哲学的成就而享誉世界,这正应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两句话。
年轻时,詹姆斯想做画家,认为从事艺术是他命定的职业,然而父亲却想让他从医,虽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但身体的原因不能开业行医,暗淡的心情令他产生了一次心理危机,可就是这个偶然而至的生命片段使他成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著名的心理学家。
詹姆斯所描述的情景是这样的:一天晚上,他去一家成衣店买衣服,突然,一阵可怕的恐惧感袭击了他,没有丝毫的预先警告,就像从黑暗中冒出来一样。这种恐惧感就是对自我存在的害怕。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癫痫病人的形象,似曾以前在疯人院里看见过。那是个年轻人,长着一头黑发,皮肤发绿,整天坐在凳子上,或者坐在墙上的架板上,双腿抱膝坐在那里,或者坐在墙上的架板上,双腿抱膝坐在那里,俨然一个傻子。他忽然感觉到,这形象就是他自己,于是恐惧得发起抖来。
因了这个心理活动,詹姆斯每天早晨醒来时,就会产生深深的恐惧感,像他描述的那样:一种我以前从不知道的人生焦虑感。好几个月,他都在神情颓丧中度过。但谁也不会料到,这竟然是他转变为心理学家的前兆。他是哈佛大学毕业的,邻居住着哈佛大学的校长。他接受了校长的邀请,做了一名生理学教师,四年后又教授心理学。在他之前,美国大学里根本不存在心理学教授。当时,美国大学的课程中,唯一的心理学形式是颅相学和苏格兰心理生理学,这是联想主义的一个分枝,主要用作天启教的辩护。詹姆斯开了先河,从来没有接触过心理学的他,所讲授的心理学不是当时传统的“心灵科学”,而是生理的心理学。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心理学不再是一门精神科学,而是一门实验科学。他用这种心理学训练出了美国许多早期的心理学教师和研究生。1878年,出版人亨利·霍尔特提供给他一份合同,让他撰写一本有关科学心理学的教科书。詹姆斯原计划两年完成该书,结果过了十二年,他才拿出了两大卷的《心理学原理》。
在课堂上,詹姆斯讲授着《心理学原理》,影响渐渐扩散。在这本书出版后的二十年中,至少有二十多所美国大学以詹姆斯的著作为教材开设了心理学课程,出版了三本心理学杂志,还成立了一个专业性的心理学学会。此后美国的许多心理学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詹姆斯的影响。
《心理学原理》最大的贡献在于,将精神科学和生物学各科熔为一炉,在心理学中确立了“机能”学派的观点。它的问世,确定了詹姆斯心理学家的地位——尽管,他一再否认自己是个心理学家。他在给一位写诗的朋友的信中说:“科学现在可以确认的唯一灵魂,就是一只砍掉了头的青蛙,这只青蛙的抽搐和扭动表达出比你们这些怯懦的诗人所能梦想到的更深刻的真理。”
科学的灵魂是一只被砍头的青蛙。在这句话上,我琢磨了许久,竟至头皮发麻。詹姆斯怎么会想到了这个比喻,也许在他生活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水边有很多青蛙的叫声。他喜爱青蛙,常常在它们的叫声里陶醉。然而,有一天他目睹了一只青蛙死去的情景:它被某个刽子手砍去了头颅,在河边可怕地抽搐和扭动。
这是詹姆斯心理上的一个暗疾。也许是个秋末的日子,凄冷的风让他萎缩着脖子,身子抖索,像是在为一只死去的青蛙祈祷。
从那只青蛙的生命悲剧中,詹姆斯渐渐悟出了,哲学在常人看来只是一个怪物,但它却是一个真理,是诗人的幻想所不能抵达的。
我的解读只能这样。一个哲人的心灵世界,是比天空还要广阔的。谁要是能够解读一个思想家的心灵世界,谁就是一个超人。
詹姆斯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他很坚强,可有时候又很脆弱;他工作勤奋,也喜交际,心情开朗,但有时也受一阵阵忧郁的困扰;他对学生很友善,对家庭也充满爱心,可他很容易感到厌倦,有时无端地发怒;他喜欢穿一些不那么正规的衣服,比如诺福克夹克、浅色的衬衣和宽松的领带,跟他的教授身份格格不入;他为人友善,风度迷人而且还喜欢外出,经常跟学生一起走过哈佛园;他的讲课活泼幽默,行文极为流畅,轻松写意,有关私人的话也说得很多,以至于一天上课时,一位学生打断他的讲课,请他严肃一些……这些生活的细节,仿佛不是一个哲人应当具有的严谨和高大。
也许正是因为无心插柳,詹姆斯丝毫没有享受到作为心理学家的满足和快乐,反倒呈现出一种厌倦。他在给他的弟弟、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信中说,心理学是一种“讨厌的小课题”。在完成卷帙浩繁和权威性的《心理学原理》两年后,面对别人对他的崇拜,他仍然不断地表述着自己对心理学的不以为然。他摊开双手无奈地说:人们都在骄傲地谈论“新心理学”,在编写心理学史,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因为心理学这个词所涵盖的真实元素和力量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一点清晰的影子都找不着。只有一串纯粹的事实,一些闲言碎语和不同意见的争执,仅只在描述水平上的小小分类和综合,一种强烈的偏见,表达着我们不同的思想状态。如果说我们的大脑控制着这些状态,可是它根本就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它不像物理学能够给我们列出一些定律那样找出规律来,没有一条命题可以拿出来用以从因到果地推断一个结果出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着:这不是科学,它只是一门科学的希望。
看看,这就是真实的詹姆斯。他对自己的研究成果竟然如此漠视,如此毫不在乎。他的内心,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矛盾和纠结?
已是寒冬了,我书房的暖气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我背着双手,温暖地在房子里踱步。一步一步,我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也无法从詹姆斯的矛盾和纠结里走出来。我这样想,詹姆斯的兴趣点并不在哲学上,但偶然的机遇却给了他释放自己智慧的可能。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哲学的研究正吻合了他潜在的才能。
如果只是偶然,那倒也未必,否则詹姆斯就不可能在完成了《心理学原理》这本被西方学者视为心理学领域中一本有创新意义的著作之后,又写出了《信仰的意志》《多元论宇宙观》《实用主义》《彻底的经验主义》等著作。由此可见,这位直言不讳的不服从者并非对心理学抱嘲笑态度,反而对它怀有极大的期望。他一语道破了心理学这门学科的目标,就是发现每一种生理的“大脑状态”与相应的意识状态之间的联系,对这种联系真正的理解将是“科学的成就,在这样的成就面前,以前所有的成就就相形见绌”。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所研究的心理学还只是启蒙阶段,它的状态就像伽利略宣布运动定律以前的物理学,拉瓦锡宣布质量守恒律以前的化学。在这门科学的伽利略和拉瓦锡出现以前,它能够做的最好的事情是解释有意识的,心理生活的定律,可是——他肯定地说:这一天最终必将来临。
詹姆斯是个不喜欢做实验的人。他讨厌繁文缛节的实验室,但当证明或者驳斥一个理论最好的办法是进行实验时,他还是强迫自己去做,因为他懂得,科学是离不开实验的。1875年,他设立了一个非正式的心理学实验室,专供教学演示和心理实验之用。该实验室较之冯特1879年设立的实验室早了四年,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早的心理实验室。在他写作《心理学原理》一书有关记忆力一章时,他希望检测“功能”心理学家们仍然相信的一个古代人的信仰,即记忆跟肌肉一样,它是可以通过练习来加强的,而且,记忆任何事情因此就会不仅改善对被记忆材料的记忆力,而且会增强记忆所有材料的能力。詹姆斯怀疑这一点,便让自己当了受试者。在八天时间内,他背诵了维克多·雨果《讽刺》诗的158行,每行平均约花50秒的时间。然后,他开始背诵弥尔顿的《失乐园》。在38天的时间内,他每天花90分钟时间进行背诵,直到背诵完长达798行的全诗。一项在两千多年被广泛接受的心理学理论,而且到今天为止还有很多外行人相信的东西被彻底驳倒。1882到1883年之间,他在欧洲待了半年多时间访问各大学,参加实验室活动,听各种讲座,与几十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和其他科学家们会谈;与他们定期通信,并收集了对不正常思维和正常思维在催眠、药物或者压抑情形下进行的临床研究材料和报告。
詹姆斯通过冯特内省法捕捉和分离思维过程中的一些单个元素是一定会失败的:“正如一片雪花落在热手上就不再是一片雪花,而只是一滴落物一样,在我们想抓住某个正在结束的关系的感觉时,会发现我们抓到的是某种实在的、固体的东西,通常是我们发出来的最后一个单词,如果从静态的角度来看,而且以其功能、趋向,特别是在句子中的意义来看,经常就消失得没有了。在这些情形之下,内名分析的办法事实上就像是抓住某个旋转着的东西去感受它的运动,或者试图飞快地打开煤气灯,以看看黑暗是个什么样子。”
口是心非。也许,这就是让人们认不清面目的詹姆斯。在哲学的领域,在无数思想家的身上,我们很难发现与詹姆斯的性格相似的人。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心理学家、哲学家这样的桂冠,当时,乃至后世的人们仍然固执地戴在他的头上。
詹姆斯是美国心灵学研究会的主要创立者,终其一生都在探讨超个人的心理现象与超心理学,认为人的精神生活有不能以生物学概念加以解释的地方,可透过某些现象来领会某种“超越性价值” ,并强调人有巨大的潜能尚待开发,人的意识只有很少一部分为人所利用。他曾参与类似禅坐的静坐活动,表示静坐是一种唤起深度意志力的方法,可以增加个人的活力与生命力,也做灵媒的实证研究。
别研究我了,我累了。詹姆斯曾经与一位垂死的朋友订下契约,相约在他死后坐在他的屋外等待与它界的朋友对话。自1898年起,五十六岁的詹姆斯在阿迪龙戴克斯山区爬山时心脏劳累过度,从此患上了慢性心脏病,身体状况不断恶化。1907年,他从哈佛退休。
詹姆斯累了吗?无心插柳的他一旦接受了他本不喜欢的事业,就会勇往直前,牺牲掉个人的一切的志趣爱好,至死不渝。生命的最后三年里,他还在撰写着哲学方面重要的一本书:《宗教经验种种》。
1910年, 六十八岁的詹姆斯辞别人世。让我借用美国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对他的评价:他是他这个时代和任何国家里最为伟大的心理学家──也许是一切时代里最为伟大的心理学家。
暮色苍茫,严冬已至。完成了对詹姆斯的思索,我该离开书房,到野外去看看蓝天白云,享受寒风的荡涤了。詹姆斯的研究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个偶然。在西方哲学领域,我从未曾注意到他。但是这个无心插柳,竟然形成了一片柳荫的结果。
屋外的蓝天白云下,那个一头银发、鼻孔下一堆胡须。脸上刻满皱褶、名叫威廉·詹姆斯的人正心领神会地等待着我和他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