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释修振
我的家在田庄镇于铺村,村子北面数里外是一条弯曲的小河。小河先是南北流,然后扭头一个大弧形向东北,然后侧身南北流,最后折腰变成东西向。此河无名,我姑且称之为“乡河”。乡河者,家乡的河也,简称而已,没啥过深的含义。
乡河环绕着我生活过二十多年的故乡,流过了周围数个村庄几代人数百年平凡、琐碎而又沧桑变化的生命,也留下了无穷无尽挥不去忘不了的丰富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我听说的,从掌握的数量上来看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有的是我亲历,到现在仍然如在眼前身边。这些故事,有的奇幻神秘,有的简单普通。但不论如何,它们共同成为我热恋的故乡的一部分,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且听我慢慢道来。
过鱼
桓台的六十年代,据说热得非同寻常,最起码是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那时候乡民还不知道空调、风扇是何物,天热得实在受不了,便经常争先恐后下到河里,不论男女都在水面上露着个头。远远望去,河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蔚为壮观。
且说某年某日,数十个乡民钻在河里正乘凉,忽然看到远远一片浪花翻涌,且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们这儿靠近。有经验的人即刻大叫:“过鱼啦,准备抓!”大家一齐惊喜,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翻身站起。河水不过齐腰,大家一个挨一个挡在前进浪花的前方,蹲下身扎撒着手,如临大敌瞪着水面。片刻工夫,群鱼来到。这竟然是一群不下数百条的大鲤鱼!于是一场极为短暂的人鱼大战顷刻展开。生死关头,一连数条一尺多长的鲤鱼竟然“扑啦啦”腾跃而起,越过众人头顶脱险而去。还有不少从人们的腿脚边亡命直窜过去。但即便如此,人们仍然是收获巨大,每人至少逮住了一条数斤的鲤鱼。
这边惊喜过后,那边又是惊叫连连,第二场、第三场战斗很快打响。也不知这群可怜的鲤鱼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不过,有大多数却是不幸游到了人们的肚子里,填饱了不少辘辘饥肠。
踩水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那儿一年到头多水。
这个“很长一段时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难以定论,不过根据老人们的讲述,总有个数十年吧。“多水”怎么个多法?这么说吧,不仅乡河里面满满当当到河岸边都是水,就连村外的壕沟里,村里的大湾、小湾里都是水。不仅有水,还是活水,有鱼。我记得八十年代,我八岁的时候,我家屋后的大湾还经常成为打鱼人的乐园。开了门就能拿鱼,你说水多不多?
正因多水,村里很多老一辈的人水性都极好,且不论男女,啥都会。狗刨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常用的,我们那叫“打砰砰”。一路游去,两脚在后面交替起落打得浪花飞溅,同时伴随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砰砰砰砰”声,这个叫法可谓十分生动形象。除此外,什么自由泳、出猛子、水上漂等等等等,都不在话下。这可都是真功夫,能抓鱼,能救人,绝非现在泡游泳池的年轻人能比的。
不过最传奇的水上功夫是“踩水”。
乡河横亘,隔开了村子、道路和庄稼地。有时候热天到地里干活,必须绕路数千米走桥,短则数分钟,多则十分钟。会水的老一辈觉得麻烦,到了河边便都采取最直截了当的办法,脱下衣服顶在头上过河,三晃两晃到了对岸衣服不湿。这是什么功夫?就是“踩水”。
关于踩水的功夫,我村传说众多。传得最离奇的是踩水过黄河。传说当时我村一个老人水性奇佳,曾经挑着担子过黄河,而从这边到那边数千米的距离,水自始至终都没不过他的脖子。
这个传说中的老人非是别人,就是我的老爷爷,也就是我爹的爷爷,我爷爷的爹。我觉得自豪,想复制这个传奇,便无数次练习踩水,无奈总不能学会。向已经快爬不动了的老爷爷请教,老爷爷毫不藏私,倾囊相授技巧。再拿去实践,还是不行,只得作罢。
黑鱼
历史上的乡河一般情况下脾气比较温顺,但也曾发过一回大脾气。那是1964年,一连四十多场大暴雨后,河水先是漫堤,然后扑向村中,扑倒了大多数的土坯房,我家的也没幸免。
乡河的这次大发脾气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包括我爹的。我爹没能上高中,留下终生遗憾。
大水退后,十六岁的爹干活回来从河边走,连续十几天都会有一条黑鱼从水里跳出来直接落到他面前,或大或小。爹就赶紧拾起来,抱回家交给我奶奶,一家人欢喜地饱顿口福。奶奶由此断定,爹以后肯定有福。果然,后来我和妹妹虽然历经艰辛却终于都考上了大学。
而更加离奇的是以后的一件事。大水退后,村外的壕沟渐渐干涸。爹经常到壕沟里拾贝壳,偶然间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一处地方异常凸起了数尺。爹跳上去用力踩,很快平坦,但不过一会儿就又拱了起来。爹回家向他爹也就是我爷爷汇报了这个情况。爷爷大喜,当即带着铁锨赶去,结果三刨两刨,一条重达数十斤的大黑鱼翻滚了出来。于是用小推车推回家去,后来分割成块腌到咸菜瓮里,足足吃了一个冬天。
娘、舅、姨
在十六岁的我爹每天都为拾到大黑鱼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并不知道我十四岁的娘正在数里外的荆家镇姬桥村辛辛苦苦看孩子。这个孩子非是别人,是娘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
某天,因为小舅哭闹不休,我娘便在我姥爷的命令下抱着七个月大的我小舅去找在河边田野里干活的我姥娘。大水刚退,到处是水。娘被我小舅哭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绊倒,我小舅“扑通”掉到水里,水立刻淹没了他的鼻子。我娘急忙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我小舅却“格格”笑了。这事儿我娘一直没敢给我姥娘说,我小舅当然更不可能说,于是便免了一顿打。后来一看到小舅我就会想起这个场景,暗暗发笑。
我一个舅五个姨。夏天最热时候,娘经常带着五个妹妹到河里澡洗。所谓“澡洗”可不是“洗澡”,桓台话里就是“游泳”“戏水”的意思。我二姨水性最好,一个猛子几十米,露出头来往往还抓着一条不小的鱼,有一回甚至还抓了一条二斤多的鲤鱼。我三姨虽然会水,可生性老实木讷,便总是落个在河边看衣服的差事。经常是姐姐、妹妹们在河里畅快地往前游,她一小矮个子抱着一大堆衣服在后面穷追。天又热,衣服又多,不免弄得通身是汗。有一回这悲惨的一幕被我姥娘看到了,气得把我娘她们一顿臭骂:“你们要累死她吗?啊?啊?”现在说起来,我娘她们还忍不住笑,三姨也仍旧忘不了那时的委屈。
旋网
当年大水后粮食缺乏,我的老爷爷再次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能力,没白没黑地用了七八天时间织了一挂旋网打鱼。爹说每次他都提着小桶跟在后面,看老爷爷将渔网这里一提那里一放,然后拧腰展臂冲一大片水花撒下,过一会儿慢条斯理拖上来,大鱼小鱼就在地上纷纷挣扎。当然,这不是老爷爷一人独有的绝技,当时很多人都会织旋网,会用旋网打鱼。现在基本失传,据我所知,七十岁靠下的没有会的了,甚至有些年轻人一听“旋网”都一头雾水。
爹后来全面继承了老爷爷的这门手艺,而提着小桶跟在后面的则换成了我,后来又加上弟弟。白天要干农活,去打鱼的时候多在夜里,也有白天去的时候。那场景充满期待和惊喜,我至今难忘。爹手提旋网在河边走,虎视眈眈看着河面。突见远处“扑啦啦”几声水花溅起,爹眼一瞪,立即拧腰甩臂,随着“刷”的一响,只见那旋网魔术般由小变大由近及远最后完全张开,准确地覆盖了刚刚水花溅起的数米方圆河面后倏然入水。等个几十秒,爹浑然不管我和弟弟着急的喊叫,慢条斯理把网绳一环一环地往手腕上套,渔网渐渐出水。最后时刻,他把渔网往岸上一扔,大鱼小虾就在那地上蹦跳起来。最多的一次,爹一网打了数十条大鲫鱼,当时弟弟刚刚出生,而娘也得以大喝了很多顿鱼汤。弟弟不能吃鱼,却是美美地喝了很多鱼奶。鱼奶者,鱼变成的奶也。
不过惭愧得很,我和弟弟最终都没学会撒网。不是没学,是学过多次没学会。爹不打鱼了以后,那挂旋网便一直吊在大北屋的墙上,直到年久烂飞……
抬鱼
我和弟弟虽然没学会撒旋网,但却没少拿鱼。不会撒旋网就用抬网,照样拿不少。所谓“抬网”就是两边一条杆,中间一片网的网。适合潜水拿鱼。用抬网没什么技术含量,一边一个人,把网潜到水下抬着走,到了边抬起来就行,好学。
有那么七八年的时间,乡河每到秋季一个时间段就必然慢慢熄水。所谓“熄水”就是河里的水由三米深到两米深到一米深,最后干脆见底,和“熄火”在意思上有点联系。水熄到齐腰左右深的时候,村里人便都兴奋起来,纷纷拿着各种捕鱼工具下水了,满河是人,我和弟弟自然也在其中。
某年某日,娘在岸上地里拔草,我和弟弟在河里抬鱼。往常的时候,抬一网不过三两条罢了,那一次却是福从天降,每次从岸这边兜到岸那边抬起网总有十几条大鲫鱼。抬了不过五六网,我们带来的水桶就满了。娘也不拔草了,赶紧到河边来帮忙管鱼。一网十几条,一网十几条,一网一网,我和弟弟极度幸福之下连续奋战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实在是筋疲力尽了才停止。等半小时后休息过来再下水,却是一条也抬不到了。估计了一下,就这一个多小时拿了五六十斤鱼。天气热,吃不迭,娘都赶集卖掉了。
冰上
冬季来临,乡河冰冻三尺。在冰上打闹、追逐、玩耍成为我们那一辈人永久的温馨回忆。但我现在印象最深的是我和爷爷在冰上的一次历险。
乡河冰冻三尺,但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三尺,像大桥附近因为水流急就不是。那个冬天的上午,爷爷拉着才八岁的我从大桥边踏冰而过。才走到河中间,就听脚底下“嘎吱吱吱吱”一阵怪响,爷爷大喊一声“快跑”,拉着我就往岸上窜。正好一棵柳树弯着脖子在那,爷爷一把捞住,另一只手猛一提溜将我甩到岸上,自己却是湿了棉鞋。回去之后,一大一小挨了奶奶好一顿臭骂。
刚结冰的时候不能在乡河上滑冰,但却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去做。天寒地冻,啥也不能干,大多数人都缩在屋里的炉子旁边。爹却经常和我拿着网到河上去。这回不是旋网,不是抬网。什么网呢?扒网。后面一条粗木棍作柄,前面粗钢筋弯成长方形,上面绑上网片,可以破冰扒鱼,所以叫“扒网”。
我和爹小心翼翼踏上冰面,不敢到河中间,就在岸边不远处,这里的冰连着岸,能担人。爹手持扒网,弯腰低头瞪眼看冰底。不大一会儿冲我招手:“过来。”我过去一看,就见冰下悬着一条不小的鱼,一动不动。爹举起扒网,冲着冰面猛地砸下,“啪嚓”“哗啦”一声,冰破鱼落网。那时候冬天能吃到鱼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其味道甚美。
游泳
老爷爷、爷爷、爹都会游泳。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跟谁学的,反正我是完全自学的,代价是喝了数十口浑浊的河水。很不好喝。河里有鱼生活,还有不少正在游泳的人,有些不自觉的人还往水里“咕噜咕噜”地释放某种气体或者某种黄色液体,这水能好喝得了吗?
暑假期间的中午,大人们午睡的时候,乡河附近几个村子的小伙子们经常约着下河,同时也有不少小孩子跟着来。当然,都是偷着的,大人们知道了是绝对不让的。像我,经常是带着弟弟,但我不让弟弟下水,怕他淹着。从河岸上看去,一河光腚,水声人声热闹至极。
记得大桥南边一个环形的地方水相对较浅,我们大多数时候就是在那里。水性好的小伙子们是不屑于和我们为伍的,他们或者远游,或者从大桥上往下跳。大桥到水面足足三米多高,看到他们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一个猛子从数十米外的河面再钻出来,我们这些不会的惊羡极了,觉得他们简直就是超人,于是恨不能马上学会游泳,也从那上面一跃而下。
有一次,我可能是有点心急,刚刚找到了一点在水里运动的感觉,就大着胆子往深水里去试验,不料到了深水里我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于是开始胡乱扑腾,同时大口喝水,心里恐惧非常。幸亏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及时发现了我的异常,游过来将我一把拉到了浅水区。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可惜,我早忘记了他长的啥模样了。
不过十几次在河水里大胆试验之后,我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传说中的“狗刨”。当时的兴奋无以言表,我就反复地在水里刨啊刨啊,直到刨得一点劲也没有了才停下来。爹开始不知道我会游泳,直到有一年我在他面前从河这边轻松地游到了数十米外的河那边。
我和弟弟曾在河边照过一张合影,背景是村后的河床土坡。我一身黑袄黑裤,弟弟也是。这既反映了贫穷,又反映了亲情。那时的我多大?十三四岁吧。弟弟呢?应是九或十岁吧。他的小手拉着我的,靠在我的身边,头顶仅到我的腰际。后来我多次看那相片,看着弟弟带着的稚气和对我这哥哥的真心依恋,一种丢失了至宝且又永远不能复得的失落总是强烈地冲击着心神。
后来,这张照片不知道放到哪里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十分遗憾。但在我心里,那亲兄弟俩永远在那条不停流动的小河边。
河变
除了拿鱼、游泳,这条乡河还给了一代代人无穷的其他乐趣。比如夏天在河边树林里摸肉蛋。肉蛋者,蝉虫也。每到时节,河两岸的树林里就有不知道多少的手电光在闪闪烁烁,交叉纵横。有时候,好像人比肉蛋还要多。
谁也没想到的是,某年某天,这条乡河发生了巨变。那个夜晚我记得清清楚楚。正睡得香,爹忽然把我拍醒了,叫我赶紧穿衣服提水桶跟他走。我问:“啥事?”爹说:“翻河了。”我又问:“啥叫翻河?”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父子两人匆匆出门。满天星光,满路是激动的人,都是拿着网,提着桶,见了面就兴奋地絮叨:“翻河了,翻河了!快走!快走!”于是快走。到了河边,我马上明白了“翻河”的意思。河里的鱼都浮出了水面,不论大鱼小鱼都伸着脑袋,张着嘴,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在水里。什么情况这是?鱼都不怕人、不怕死了?没等我想明白,就见各种网具如雨点一般落下,各种鱼鳖虾蟹被捉拿上来。不时传来各式各样惊喜无比的大叫:“我抓住了一条五六斤的大鲤鱼!”……
其实,就算人们不把这些鱼打捞上来,它们也活不过天亮。
此夜过后,河中无鱼。
不对,还有一种鱼顽强地活着,泥狗。泥狗者,泥鳅也。因其头有狗样的花纹,狗样的胡须,又喜欢钻泥,故名“泥狗”。第二天早晨,我受爷爷的指点,提着一个有清水的小桶拿着一个铁瓢到了河边。河水已经变得浑浊发臭,无数鱼类翻着白肚皮飘在河当中,惨不忍睹。但河边上却仍然有不少泥狗伸着头苟延残喘。我用瓢将它们一个一个捞上来,不过半个多小时就捞了几十条。
翻河惊喜之后的若干年里,乡河水不再清澈,或黄或白或黑或紫,总之不是正色,且臭味阵阵,令人欲呕。于是鱼虾绝迹,杂草不生,更无人戏水,且祸及庄稼。人们这才明白发生了怎样的恐怖事件,想到那夜短暂和愚昧的惊喜,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后记
现在,乡河复归清澈,鱼虾重生,岸边的丛丛野草又活了,而在河里游泳、戏耍的孩子们已经是我们这一辈的后代。亡羊补牢不晚,碧水青天永在。幸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