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玉初
椿芽生
春日是掐尖食芽的好时节。豌豆尖、油菜苔、藜蒿、香椿、五加皮、刺龙芽等被做成菜肴,食之口舌留香,回味无穷。
香椿,曾经并不起眼,而今却身价倍增,甚至能卖出一两百元一斤的高价。香椿芽何以如此金贵?或许是,物以稀为贵。香椿芽的产量确实不高,远比不上豌豆尖、油菜苔之类的菜园之蔬。而且,早就有人研究出椿芽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可治外感风寒、风湿痹痛、胃痛、痢疾等。再加上城里的人们如今越发注重保健、讲究食疗,对有一定药疗价值的菜食趋之若鹜。所以,香椿芽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了。
我家曾有一棵香椿树,是从老舅家带回来的树苗,栽在房前。
那时,栽在房前屋后的树是有特别用途的。女儿出嫁,总得有几套像样的衣柜、梳妆台等。买木材,很多人家里穷,买不起。母亲在三个女儿还小的时候就留了心——在房前屋后的角落栽下不少树苗。女儿在长,树也在长。等女儿要出嫁,伐几棵树便能做出不错的嫁妆。
母亲栽下香椿树,我并没有在意,只知道它活了,并在几棵大树之间拼命地向上生长,瘦直瘦直的。这种树形,长大后或许是做家具的上好材料,但它依然没引起我的关注。直到第二年春天,母亲拿竹篙打下了它的几撮嫩芽,说是给我们做好吃。
母亲端上桌的是椿芽炒蛋,有股浓浓的味道。对它,我不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三个姐姐都是夹了一口,说味道太重了。因为有蛋,母亲把那盘椿芽炒蛋分给我们,每人都有一点。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避开母亲的眼把椿芽炒蛋扒给鸡吃了,我却是嚼出了股怪怪的味道。后来,母亲还做了几回椿芽:一次是焯水后素炒,一次是盐腌的。不管母亲怎么变着花样来炒,椿芽在我家总归是不受欢迎。
那棵椿树,没变成姐姐们的嫁妆。几年之后,它被虫蛀了、枯死了、倒下了,变成了母亲做饭的柴火。
椿芽、椿树都没能如我们的所愿,但我一直记得母亲讲的“椿树为王”的故事。
相传刘秀当年在逃跑的途中,流落到一片山林,饥饿难耐,发现了一棵老桑树和一棵大椿树。桑葚正挂满枝头,刘秀便饱餐一顿。刘秀拜别桑树时说,“他日我若称帝,便封你为树王。”
后来,刘秀打败了王莽,当上了皇帝,复兴了汉朝。一天夜里,刘秀梦回昔日逃难之地。梦中,桑树化身为人,问刘秀是否忘记当年承诺封自己为树王的事。刘秀惊醒,仔细回想,决定亲自前往那片林子,册封桑树王。
不巧,已过桑树挂果季节。刘秀一时无法辨认,便指向椿树,“朕封你为树王。”此后,民间都称“椿树为王”。
桑树心里十分憋屈:明明是自己救了刘秀,结果树王的称号却落到了椿树的身上,便气炸了肚皮。小时候,我曾多次到桑树下察看,发现不少桑树的树皮确实破了,一度相信那个故事是真的。后来才明白,桑树“气破肚子”是因为阳光照射造成树干一冷一热,加上桑树自身的特性,容易形成皮层坏死、变色,干枯、开裂。
椿芽虽已火出了圈,至今仍不是我所爱。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并非要人人都接受或喜爱。有时,小众的存在也是一种美好。同时,人生要有肚量,名誉都是外在的,不必为其所累。
藜蒿香
入三月,心中无端地生出一条馋虫:藜蒿生,腊肉香,藜蒿炒腊肉要上桌了。
去年鄱阳湖大旱,水位极低,大片的滩涂裸露。今春下了几场小雨,原湖面依然不见水。微风、细风,以及风雨过后的暖阳,催发了鄱阳湖新一茬藜蒿的生长。
“周末,我要和姆妈一起去鄱阳湖中的江州割藜蒿,你带小孩一起去玩吗?”二姐打来电话。去鄱阳湖割藜蒿,本是寻味、解馋,二姐还把它当作一次踏青与陪伴。母亲年纪大了,平时不太愿意出门。听二姐说要去割藜蒿,母亲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她已经有三年没去割藜蒿了,想必也惦记着那棵“鄱阳湖草”吧。
恰巧我手中无事,决定带儿子一同前往。
鄱阳湖的藜蒿虽多,但不是处处都有。有的地方零星地长几棵,有的在岸边一小丛一小丛长着。江州,是鄱阳湖口处的一块滩涂地,水涨会淹,水退则露。在江州,藜蒿成片成片地生长,茎秆嫩且肥壮。
一大早,我把在乡下居住的母亲接了过来,与二姐在老渡口会合,等待第一班渡船。平日冷清的老渡口,在割藜蒿的季节变得十分热闹——成群的人夹着蛇皮袋,有的还骑着摩托车,只为那味芳香而去对面的江州。老渡口,曾经是小城最主要的出路,喧闹、繁华。2000年,一条跨越鄱阳湖口的高速公路开通,渡口变得冷静了。但为了方便农用车、摩托车以及行人的通行,渡口仍在,正好方便人们去江州割藜蒿。
下了渡船,有许多三轮车在江边候着。司机早就知道下船的人要去割藜蒿,便一个劲地吆喝:“我带你们去一个没有人割过的地方,那里的藜蒿又多又嫩。”
听人劝,不吃亏。我们坐上了一辆停在边上的三轮车。司机年纪有些大。与我们一同上车的还有三女一男。车上有些挤。司机让大家扶稳,并拍着胸脯保证让大家满载而归。
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那对男女和我们一样,把割藜蒿当作一次踏青。另外两个女人说自己割藜蒿是用来卖的。这才发现,她们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在剔除藜蒿叶时已被染成青灰色。她们丝毫不担心我们抢生意,还说割一次要卖三天,平均下来一天能赚一百多元。她们是在学校附近租房的“陪读妈妈”,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割点藜蒿卖,给孩子赚个零花钱。
儿子一路兴奋,说自己要割一大口袋,要割最肥的藜蒿,动作夸张且搞笑,引得全车人笑声不断。
司机没有骗我们,但他的话也不全真。他没有把我们送到长满藜蒿的湖边,而是指了一个方向,得再走三里路。那里,确有一大片藜蒿,但已被人东割一块西割一团,好在仍剩下不少。没多久,我们割的藜蒿塞满了两个蛇皮袋。儿子还压了压,又割了两把放进去。人有一丝的疲惫,但藜蒿的芳香、湖滩的青草味儿,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的纯美,瞬间放空了身心。
藜蒿的美味不是孤立的,需辅之以腊肉。母亲来时,特意从缸里挑了两块肥瘦相间的腊肉给我们。
藜蒿炒腊肉是江西的名菜,制作工艺却极为简单。藜蒿见火流香,腊肉见火即熟,每一个下厨的人都会。将腊肉切片,在锅中熬出油,然后倒入藜蒿迅速翻炒。调料亦简单,只要少许干红椒和大蒜。腊肉若咸,便不用放盐;腊肉若淡,可撒点盐。最后,用少许水呛一下,免得藜蒿太干,即可出锅。
藜蒿炒腊肉,并非人人一见即爱。妻子一开始并不喜欢藜蒿的芳香,但架不住我再三地诱惑。最后,妻子沦陷了,爱藜蒿之深远胜于我。
其实,藜蒿早已进了大棚培植。寒冬时节也能走上餐桌。大棚的藜蒿长得笔直,但芳香气寡淡。鄱阳湖的野生藜蒿,粗瘦不一,但香气四溢。更为紧要的是,野生藜蒿是我们费了大气力采摘回来的,比超市买的大棚藜蒿多一份亲切。
一盘藜蒿炒腊肉,既解我心中之馋,亦让我明白了许多:人间的美好,往往并不在于“捡现成”,而在于艰难求索的过程;个体的成长,不但要有知音,还需合适的搭档。正如藜蒿碰上腊肉,互相成就,终成“餐桌上的宝”。
小蒜粑味长
老家在鄱阳湖畔,粑食种类繁多,有炒米粑、发粑、印粑、柳兴粑等以稻米为原料的粑,还有菜粑、糠粑、小蒜粑、豆渣粑、苕粑、高粱粑、粟粑、萝卜粑等以杂粮和蔬菜混搭的粑。因为粑的样式多,制作精巧,辅之以食粑背后的风俗民情,老家的粑俗成功地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以稻米为原料的粑,是老百姓丰收后的美食品鉴。而那些杂粮粑,现在看起来或许是难得的健康食品,但在以前纯粹是度饥荒的主食。奶奶说过,“以杂粮和老菜叶为主的粑,只掺很少的大米粉,口感很差,甚至难以下咽,完全是用来充饥的。”
老家的粑俗仍在传承,我独难忘小蒜粑。
清明节前后,老家有吃小蒜粑的习俗。相传,吃小蒜粑是为了驱除邪气。事实上,小蒜是个好东西,味辛性温,有散寒杀虫之药效。
早些年,奶奶独居,执拗地坚持独自开火吃饭:有时煮点稀的,有时煮烂一点;有时一天三顿,有时一天两顿。在我特别容易感到饥饿的年纪,总觉得奶奶小灶做出的饭菜飘香而神秘。放学回家,我扒开她的小橱柜,总想寻些好吃的。不过,让我失望的时候居多。奶奶是个极为节俭的人,很少浪费粮食。她做的饭菜绝大多数时候刚刚够一个人吃,剩下的不多的饭粒也会被用来喂几只母鸡。
一次次的失望,并没有完全打消我的念想。
一天,奶奶看到我放学,叫我过去,从一个小竹篮子里拿出一个盘子。盘子上还用一块布盖着。奶奶欢喜地说,“我给你拿个好东西吃。”我有点迫不及待,立马掀开了盘子上的布。原来,里面是七八块小蒜粑。
那时候,腊月里母亲会磨一些糯米。磨糯米不是用机器碾,而是先用水泡胀,然后用手推磨磨浆。母亲推磨,我搭个帮手,奶奶则舀糯米和水不急不慢地喂磨。糯米浆顺着磨盘石滴答流下,盛在一个大盆里。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淀,白白的糯米粉沉淀在盆底。而后,铲出晒干,这样的糯米粉细腻,且可保存很久。母亲会拿些糯米粉送给奶奶,由着让她自己弄来吃。
春天小蒜生长,奶奶会到田堘地坝摘几把小蒜回来,并取出糯米粉块,用酒瓶碾成粉末,准备做小蒜粑。为了让小蒜粑更有气息,奶奶还会切一小块腊肉,剁成肉丁,与小蒜合炒至大半熟,并倒入糯米粉,加水调至可捏成团。然后,用油锅慢慢地煎小蒜饼团,边煎边用锅铲压,压得薄薄的,煎得焦香焦香的。
看到我的馋样,奶奶索性让我把盘子端走。我吃着小蒜粑,满嘴流油,觉得那是人间最美的食物了。而今回想,那也是我童年里极美好的记忆。
奶奶已走了七年,每到小蒜生长,我不由得想念她,或许是留恋她曾经做给我吃的小蒜粑,又或许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