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立军
庐陵人在外,介绍家乡的时候,总会补充一句:就是文天祥、欧阳修的家乡庐陵。“醉翁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沙溪是庐陵永丰县的一座古镇,镇里蜿蜒着一条明净的沙溪河,河道不宽不窄,水流不急不缓。沙溪河中有个小小渡口。当年,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就是从这个小小渡口,踏上一只小小的船,顺河入赣江,入长江,金榜题名高中进士,在四川绵州当官之时,生下独子欧阳修。欧阳修出生之后没多久,欧阳观到江苏泰州做官,不幸患上重病,丢下孤儿寡母,驾鹤西去。于是,欧阳观夫人郑氏,带着一双儿女,护送欧阳观的灵柩,回到庐陵沙溪镇。这是欧阳修第一次回到祖籍地。公元1070年,64岁的欧阳修,又护送母亲郑氏、发妻胥氏、续妻杨氏的灵柩,回到家乡庐陵,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在永丰县沙溪镇凤凰山,并将胥夫人和杨夫人,安葬在凤凰山家族墓地。这是欧阳修第二次回到祖籍地。
欧阳修一辈子,虽然只有两次回到故乡永丰县沙溪镇的经历,但是他的根在庐陵。庐陵永丰沙溪镇有欧阳修祖父、祖母的坟墓,有欧阳修父亲、母亲的坟墓,还有欧阳修发妻、续妻的坟墓。欧阳修生于四川,长于湖北,殁于安徽,葬于河南,却处处自称是庐陵欧阳修。千古名篇《醉翁亭记》结尾:“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即是明证。
一
站在沙溪河古渡口,透过近千年的历史风云,我仿佛遥遥看见欧阳修两次护送至亲灵柩回故里沙溪的孤独背影,一次是背着行囊的少年,一次是饱经风霜的老人,茕茕而行。他们远行时,一定也是早春吧?淡淡的雾,微微的风,故乡的气息,抚慰着游子的心。
离渡口不远就是欧阳修故居祠堂,欧阳修第三十三代嫡孙女欧阳水秀老师接待了我们。欧阳修的家不大,离吉州城很远,离永丰县城也远,离沙溪镇中心也还有不短的距离。一千多年前,欧阳修还是一个丧父的少年,便踏着父亲的脚步,从这里出发,一路远行,走进了中国的历史。这条蜿蜒曲折、步步染尘的黄土路上,他要经历多少荒芜,承受多少苦痛。
故居祠堂没有我来前想象的苍松古柏,但我看见了一棵奇特的树,伸向天空,虬枝先向左拐,然后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又开始向右拐,七弯八拐,顽强向上。欧阳水秀老师告诉我,欧阳修早岁丧父后,家道中落,启蒙读书无纸笔,其母郑氏便在这棵树下,以荻画地教子。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一截年岁古老干枯的树,像是遭雷劈过,但我分明看见在早春的季节里,它仍然黝黑湿润,树梢发芽,又快要长出新枝翠叶。
由这棵千年古树,想到欧阳修,想到他坎坷的命运,欧阳修是北宋时代的文坛领袖,最擅长发掘人才、提拔后进,同时还拥有一颗不平则鸣的心,是宋朝非常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拥有读书人的良心。
欧阳修曾出任科举考试主考官,大力改革文风,那些朦胧的、小资的、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的西昆体,考生再有背景,也不予录取,只录取那种有思想、有观点、有创建的文章。正是在这种坚持和慧眼下,欧阳修提拔录取了王安石、苏东坡、苏辙、苏洵、曾巩等一大批杰出文人,欧阳修自己和以上五位门生,竟然占据了唐宋八大家中的六个,足见欧阳修的伯乐之功。
纵观欧阳修一生,虽曾有过官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刑部尚书的短暂辉煌,但更漫长的岁月,都是在一贬再贬的贬官生涯中度过的。自他二十出头高中进士任西京留守开始,一贬夷陵,二贬滁州,以后便接二连三地再贬扬州、颍州、应天府、亳州、青州,年过花甲时仍难免遭受诬谤,由刑部尚书贬知蔡州。他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各种讥谗、误解、中伤、诬陷、诽谤如影相随。如果换作他人,不知死过多少回,更不知会对多舛的命运如何愤愤不平,对这个世界怀有如何的不满,然而欧阳修无怨无悔、宽容豁达、充满诗意地活着,甚至可以说,他在不断的失败中最完美地实现了自我、超越了自我。
二
徘徊在庐陵永丰西阳宫欧阳修故里,同行的永丰籍大学同窗,对欧阳修身世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西阳宫坐落在永丰县沙溪镇约1公里的泷冈,创建于唐贞观三年(629年),原来是一所道观,叫作西阳观,因欧阳修的父亲叫欧阳观,为避“观”字讳,改“西阳观”为“西阳宫”。西阳宫是一座三殿并列的古建筑群。迎面一座高大的圆型拱门,门顶上方,“西阳宫”三个大字赫然醒目,相传为康熙帝亲书,门坊北面刻“柱国冢宰”四字刚挺有力,相传为文天祥所书。右侧是泷冈书院,左侧是欧阳文忠公祠,以及泷冈阡表碑亭。欧阳文忠公祠与拱门相对,为递进式双厅结构,雕龙画栋,飞檐流翠,朱柱生辉,气势壮观。
眼前的欧阳文忠公祠,经过千年风雨,多少有些苍凉和冷清。欧阳修读书启蒙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幼年丧父的欧阳修,随寡母一起寄居在西阳宫里边的一间房子里。走过去,一扇门开着,仿佛在诉说千年往事。当年欧阳修就是从这扇门里走出去的,在他走后的近一千年,我默默地伫立在他读书的案头,案桌上还放着一册摊开的线装书,而烛台里的那一支蜡烛,已经点燃了千年,凝结的烛泪如春花一样绽放。
就是在这支蜡烛下,一名苦读孤儿,一位持家寡母,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执着守望。欧阳修早年不幸失去了父亲,但是他幸运地拥有一位伟大的母亲。望着这支蜡烛,欧阳修母亲郑氏的形象如在眼前,一只手捧着线装书籍,一只手慢慢摇着蒲扇,正给埋头用功的儿子驱散蚊虫。她微笑着,时而慈祥时而严厉,因为除了书和蒲扇,母亲腿边还靠着一把戒尺,那是用来打儿子手心的。这是一位有着坚强信念的母亲,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穷困潦倒的痕迹苦涩,她恪守着一位母亲的不屈信念,一定要把儿子抚养成优秀的人。
后人只注意欧阳修文学上的光辉成就,反而忽视了他在法律方面的建树,其实,法学意义上的欧阳修,他的公正执法精神,同样值得今人借鉴。欧阳修曾任龙图阁大学士,官拜刑部尚书,可谓主宰普天之下的生杀予夺之权。而欧阳修却像他的父亲那样有好生之德,首先想到的不是让人死而是让人活,他细读案卷,为那些有冤屈的案犯寻找生存的可能。一方面,他在审核案件时,不是急于判定一个人有罪,而是采取无罪推定的方式去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这已经无限接近现代先进的法学精神了,在中国法学史上,这种无罪推定最早可能就是从欧阳修开始的,作为法学家的欧阳修,对于后人的启迪,绝对不亚于作为文学家欧阳修的对于后人的启迪;另一方面,他又反对常赦,认为赦则自侮其法,而人不畏绳索。他提倡法律宽松,但又坚决捍卫在执法过程中应以法律为准绳,决不可法无定法、法外施刑,对法律随意放宽或加重。
这已然是直接向皇帝权威挑战了,因为在封建社会,只有皇帝才有赦免权。然而,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欧阳修维护法律公正,注定只能成为失败者。欧阳修明知无扭转乾坤之力,但关键危急时刻,他依然敢于挺身而出、据理力争。
六十岁以后,白发苍苍的欧阳修,又与江西同乡官居宰辅的王安石发生了尖锐矛盾。王安石是一个充满理想的改革政治家,但他以鲁莽粗暴的变革冲动推行青苗法,以绝对权力推行的轻率变革,只为皇家和朝廷利益着想,却极大地损害了老百姓利益。欧阳修反对王安石变法,并非冥顽守旧,他也是革新派,是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的支持者与参与者。欧阳修、王安石都在为国家富强努力探索,欧阳修反对的只是王安石变法的具体措施和手段,对老百姓的疾苦,作为有良知的地方官,欧阳修显然比王安石有更多的了解。王安石也是欧阳修的门生,早年得到欧阳修的赏识擢拔,欧阳修对王安石有知遇之恩。然而,无论是王安石还是欧阳修,他们抗争的并不是为个人利益,王安石出发点是为国,欧阳修出发点是为民,他们的政见之争,是君子之争,是因各自的理想和政见不同而较量,这与人品和人格无关。
以上种种,充分证明,欧阳修虽未必能在封建社会具备今天的历史自觉,但他是那个时代极少数已接近现代法治精神和人性光辉的官员。欧阳修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对皇帝、对朝廷无疑忠诚,然而他有更为深邃的目光:一切动乱之源不在于民而在于官,政权要稳固,就必须切实维护广大百姓的利益。用今天的话来说: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
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泷冈阡表碑亭,这是一座富有民族特色的双层楼阁,布局匀称,结构精巧,古色古香。碑亭正中竖立着《泷冈阡表》碑石,正面刻《泷冈阡表》,背面刻《欧阳氏世系表》,均为正楷、阴文、直书,字体端庄稳重,雄健有力。这是欧阳修任山东青州太守时,护送母亲郑氏灵柩归葬故里时,从青州带回来的,是欧阳修为追怀父母的养育之恩,写下的一部“动人悲戚、增人涕泪”的家史,至今已近千年。
对欧阳修内心世界的领悟,要从他的精神源头开始。读《泷冈阡表》的这一刻,我似乎已走近了这个源头,这是一种内心的抵达,不是为了来看风景,而是为了探访庐陵先贤的心灵。
作为政治家的欧阳修,他的官场生涯谈不上成功,一生都处于贬谪—回京重用—再贬谪—再回京重用的怪圈循环中。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的欧阳修,却是极其成功的,他的“民本”思想、法治观念,远远超出同时代人,他的诗词歌赋散文,更取得极高成就,特别是欧阳修的散文,一扫宋朝初期文坛靡颓文风,引领雄健清新自然的复古文潮。他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被世人称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与此同时,还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这方面欧阳修给几千年来习惯于文人相轻的中国文化史树立了光辉榜样。尽管“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的王安石在政见上和欧阳修相左,但其文学实践,继承了欧阳修“勿高言而鲜事实”“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的正确传统。三苏、曾巩以及范仲淹更遑论多言,无一不是追随在欧阳修后,才在文坛绽放光芒。
其实,欧阳修和他的弟子们,都不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文学家,文学只是他们在现实抗争中的精神补偿,政途失意后的心灵抒发。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欧阳修常常扮演的是失败者,但他即使和文人朋友在一起交谈时,也大多不谈文章只谈政治。“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这是欧阳修的名言,他认为写文章更多是个人的事,而政事却可以改变现实,造福百姓。欧阳修是那样想做一个成功的政治家,然而,他流传后世、教化人心、永远不朽的,恰恰是他不刻意经营看重的锦绣文章。
农历癸卯年早春,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沿着一条乡间小路,来到庐陵沙溪,来到少年欧阳修出发的地方,把欧阳修走过的路重新丈量了一遍。在丘陵与沙溪之间的这一小片土地上,在大学同窗宋君和欧阳修第三十三代嫡孙女欧阳水秀老师的陪伴下,我神情肃穆地转看着,祠堂,农舍,西阳宫,宫前庑下,欧阳修撰书的“泷冈阡表”石碑,一一看过,最终又转回到欧阳修父亲和少年欧阳修出发的那个渡口。空茫间,仿佛看见背着行囊的少年,正脚步坚定地跨上渡船,渡船划动的欸乃声,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活力,焕发着不息的历史潮响。
直到今天,依然有不少庐陵乡亲,以欧阳修未能归养家乡、未能归葬家乡为憾事。欧阳修一辈子,虽然只有两次回到故乡永丰县沙溪镇的经历,但是他的根在庐陵,他的子孙也还在庐陵繁衍生息。只要那句“庐陵欧阳修也”在中国文化史回响,欧阳修就永远是庐陵人。
离开沙溪欧阳修故里,仰望欧阳文忠公祠“功名事业三朝相,道德文章百世师”牌匾,我不禁发自内心感慨:
欧阳修幸有庐陵,庐陵亦幸有欧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