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声仁
老家黄桥,旱地大都是酸性土壤,黄土地上,很适合栽种红薯。我们黄桥人,喜欢称呼红薯为苕。苕那圆滚滚、胖乎乎、憨憨的样子,有点令人瞧不起。有时,大人会拿它打比方骂孩子,“你咋这么笨呢?像个苕一样!”
那年月,苕是我们黄桥人的主食,每年要吃上大半年。从九月开始,家家户户的饭锅里,都煮着苕。吃到十一月,鲜苕吃完了,才吃米饭。到了第二年过荒月,也就是三至五月这三个月,饭锅里又是晒干后煮的苕片子、苕丝子、苕粒子。每当吃饭的时候,孩子们都愁眉苦脸、食欲不振。如果不是大人们哄着或威胁,谁都不肯主动端饭碗。
苕的味道虽然有点甜,但餐餐吃,让人心里很难受。苕这种食物,淀粉含量高,不易消化。吃得太饱,容易胀气。到了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们这一代在外地打拼的黄桥人,有时聚在一起,聊天说到苕,就反胃。
讨厌归讨厌,但家家户户都对种植苕很上心,非常重视。生产队的旱地,大面积种植。私人的自留地,也多半是栽了苕。因为苕的好处很多,除了它产量高之外,苕藤、苕叶子,都是猪、牛过冬的好饲料。
每年的春三月,家家户户就忙着把年前选好的苕种,一个个栽在肥沃的地里,浇上粪肥。待到四月底左右,苕长出了肥嫩的藤蔓,就把它们割下来,剪好,扦插到地里去。
扦插工作很有讲究。先是在晴天里,把收割后的麦地或萝卜地深挖,平整好土地,均匀地打上一排排凼子,等到落了透土的雨,就去苕种地里割苕藤回来,坐在小凳子上,一节一节地仔细剪好,每节至少要保留一片叶子。剪好后的苕藤秧苗,扎成一束一束,放到凉凉的草木灰里粘一下,那流着白色汁液的苕藤秧苗,便止住了不停流出的“血”。然后,大人小孩,戴着斗笠,背着蓑衣,去地里,把苕秧苗扦插在早已打好的凼中。扦插不能太深,只要泥土掩盖住苕藤秧苗的节把就行了。
苕藤秧苗扦插入土后,在湿漉漉的土壤里,只要十多天,就会生根、发芽、长叶。这时,只要天晴地干,就要去开锄护苗。春末夏初,草长得快,不锄地,杂草会将苕苗淹灭。这道工序,必须非常耐心,既要将草除掉,又要将土翻松,把土坷垃敲烂弄细。千万不能伤到新长的苕根,要把细土刨到苕苗的根部,护好蔸。
苕是一种藤本植物,锄过后的苕地,藤蔓疯长,互相纠缠。苕藤在湿润的土地上行走,每个节把,都会生出根须,扎进土壤,甚至节外生枝,长出新藤,无序蔓延。这些根须和枝节,会与主苗争肥,不利于苕苗的正常生长,会影响苕的产量。这时节,就要去翻苕藤了。
翻苕藤虽然不是很重的体力活,但它却很累人,而且是名副其实的“脏活”。翻苕藤要弯着腰,梳理一蔸蔸苕苗。长长的苕藤,一根根从纠缠在一起的苕藤地里翻出来,弄断节把上扎在地里的根须,捋掉多余的枝蔓,然后反转身,将苕藤直直地抛在身后,再拔掉苕地里长出的杂草。这些手工活,需要有很强的手劲,没有力气,干不了这个活。有时一不小心,指甲会弄破,很痛。干不到一会,手上就会染满了苕藤和杂草的汁液。这些汁液,和泥土混在一起,紧紧地黏在手上,黏糊糊的。用手擦脸上的汗,又会弄得满脸污垢纵横,像个很脏的瓦乌狸猫。黏在手上的苕藤汁液,很快会变黑,在清水里,用肥皂也难以洗净。爱干净的女孩子,一般不愿干这种脏活。
再过个把月,翻过两遍苕藤之后,就可以不管不听,任苕藤生长、块根膨胀。
立秋之后,农历七八月,正是苕块根膨胀的大好时节。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七胀芋头八胀苕。这个时节,苕藤不长了,块根迅速膨胀,把地撑开了一条条缝隙。缝隙越撑得宽大,农家人越开心。这大半年的心血,终于有了回报。这时的苕地,是禁区,人畜严禁进去踩踏。因为一踩踏,就会将苕蔸与块根的连接线弄断,影响苕的产量。有时,我们玩捉迷藏游戏,躲在苕地里,大人就会大声呵斥,将我们驱离。
过了秋分,就开始挖苕了。挖苕既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将苕藤割掉之后,一束束捆好,将掉在苕地里的枯叶子捡拾干净,然后对着一个个苕蔸子开挖。有经验的老农,一般两到三锄就能解决一蔸。第一锄,先轻轻用力,让苕的大小露出端倪,看清目标,然后一锄猛力下去,几个又大又长的苕便原形毕露,丝毫不伤到苕的皮肉。新手挖苕,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乱挖,往往把好端端的苕挖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这挖烂的苕,不利于窖藏。
收获的一担担苕挑回家里,经过挑选,没有损伤的苕,被挑出来,小心地放进地窖里,一天接着一天慢慢地煮吃。品相不好的、挖烂的苕,就把它洗净后,切成片,切成丝,或剁成一粒粒的苕米,放到晒簟里,在阳光下曝晒,直到晒得焦干,用手一捏,能发出清脆的声音,才收进仓库。等到来年二三月,再煮着吃,用它度荒月。
如果年成好,苕丰收了,大家就会把苕用来熬糖、烤酒、做苕粉。苕糖甜腻腻的,很有滋味,是孩子们的最爱。苕酒的味道,有点辣,但它不上头,很受喝酒人的喜爱,用它待客,也蛮体面。苕粉是最好的美味,过年过节、生日、红白喜事,它是一道非常受欢迎的菜。如果用苕粉炖土鸡、炖肚片、炖猪脚,那简直是妙不可言的佳肴,你如果在哪个家里吃到这些菜肴,主人肯是把你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
我在黄桥镇上读高中那会,学校统一收菜金和蒸饭费。菜是由学校学生食堂统一打出来,十人一大钵,由轮流值班的席长分菜,一勺一勺打在每个人的陶制饭钵里。我每周回去拿一次米,因为家里米少,挖新鲜苕的时候,我想了一个办法,在钵子里放一点点米,再加个苕。我按每餐一个计算好,装上小半袋,拿到学校去。去蒸饭时,在自己淘好米的钵子里放上一个洗净的新鲜苕。这种做法,被农村的同学看到了,他们也仿效起来,都吃着半米半苕的苕饭。这样吃苕饭的日子,要过上一两个月。到了春天过荒月,米更少了。我就把家里晒干的苕片、苕丝、苕米粒带到学校去,掺和在大米中,蒸着吃。
吃苕饭的日子,有时也遇到尴尬事。有一次,我去得晚了,去拿自己的饭钵,只见钵子周边是米饭,而中间,是一个圆圆的大洞,那个放进去的苕,不翼而飞。看到我发呆,工友师父说,刚才我看到两个街上的学生在用调羹挖着苕吃,说这南瓜苕真好吃,我以为是他们蒸的。那时刚挖新鲜苕,街上人稀罕,想尝尝鲜,也难怪。只是那天晚餐,我吃了那不到一两米的饭,到了半夜,肚子咕咕咕吐叫个不停,难以成眠。
改革开放之后,分田到户,黄桥人长年累月吃苕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吃米饭已不用发愁。但是,勤劳的黄桥人仍然不忍放弃苕这种高产作物。只是苕的用途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用自己的巧手,把它做成各种各样令人垂涎欲滴的食品,摆上街头货摊,送进超市,换取花花绿绿的钞票。
吃苕的日子很苦,但它常常勾起我对家乡的思念。每到苕上市时,我总会去街头买几个,拿回家里煮熟,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