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升明
一
清明,父亲将挂在楼板上的几个蛇皮袋子取下来,蛇皮袋里,都是种子。那时候,农民种的稻子,都是自己留种子的,稻子收回来,一定要挑最饱满,最圆润的留下来,作为来年的种子。留下来的种子,一定要挂在通风处,不能受潮,也不能让老鼠、虫子等去糟蹋、破坏,种子是第二年的希望,每一粒种子都寄予着一份期盼。
浸种了。父亲会将院子里的两口大缸搬出来,洗刷干净之后,将种子倒进去,然后烧一大锅水。水不用烧开,烧水的时候,父亲会亲自守在大铁锅前,时不时用手试一下水温,他的手就是温度计。父亲认为水温够了,就会将水舀出来,倒在大缸里,以浸过种子一手背深为宜。
浸泡过的种子捞起来,沥干水分后,倒入一个底部有孔的大木桶。父亲会在木桶底部先铺上一层稻草,种子倒在稻草上,然后在上面再盖上一层稻草,又用薄膜封了桶口。这是在给种子催芽。给种子催芽的时候,父亲最为小心谨慎,每天都要揭开桶口的薄膜几次,试试里面的温度、湿度,温度过高,就会敞开盖子降温,以免种子烧坏了,温度过低,就会烧一桶热水淋一下。
父亲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催芽桶里的种子,深更半夜也会起来看上两次,生怕种子出现问题。直到种子的一头出现了白色的芽头,又长出了根须,然后被撒播到育苗田,父亲的心才落地。
每一颗种子都要得到十分的呵护。父亲说。
那些年,就是在父亲呵护下,迎来一个又一个饱满的丰收年岁。
二
与母亲去姑妈家做客。
正是五月天气,阳光照下来,浑身的衣服就湿漉漉。
路过一块刚刚收割过的黄豆地。母亲突然弯下腰,从地里拾起一颗遗落的黄豆。老实说,那不是黄豆,那颗豆子不是我们平常看见的椭圆形的黄黄的黄豆,而是一颗圆溜溜的,色泽黄黑交杂的豆子,但比平常的黄豆要大上一倍。它可能不是黄豆,但满地的黄豆茬分明就是在说:这就是黄豆。
这黄豆咋这么大呀。母亲惊讶着,她开始在那块收割的地里寻找一颗颗脱离豆荚的豆子。母亲弯着腰,鹰隼一样的双眼,在每一棵黄豆茬下巡睃着,每发现一颗豆子,她满是汗珠的脸上便浮出一圈笑。随着笑容在母亲脸上一次一次地浮现,母亲终于捡拾了一大把豆子,约莫有百颗。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平常都舍不得用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手帕,平平整整地摊开在地上,将那些黄豆放在手帕里,然后将手帕四角对折,认认真真地交叉打了两个结,确认不会有豆子掉下来,才用两根手指,紧紧地勾着打结的地方,像捡拾到一个聚宝盆一样。
第二年,我家的黄豆让村里婶婶、伯母们眼珠子都羡慕得掉下来。再后来,整个村子里都有了大豆子。
30多年过去了,母亲在那个五月,弯腰在人家收割后的地里捡拾黄豆的画面,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那每一颗被母亲从地里捡起来黄豆,就像一个孩子,给了母亲最甜蜜的亲吻,催开了她脸上灿烂的笑容。
三
种子不管土地的贫瘠与肥沃,每一颗种子,只要落在泥土上,就会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爆发勃勃生机。
2008年的春天,我在浙东的一座大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镇上都是企业,家家户户都是厂子,制造业让那个小镇及周边的小镇都成了富裕镇。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我一个人走在乡间的马路上。尚未到播种季节,马路两旁的稻田还在春日里期待苏醒,绿油油的野草正在稻田里深深浅浅地描摹春天。
路旁的一个垃圾堆上,几根鹅黄的长片形叶子,正在春天的太阳下,随风轻轻摆动。那是被人啃剩下的一根甘蔗头,在春天的泥土里,它长出来生命的新绿。
这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骑着一辆脚踩三轮车,在垃圾堆前停了下来。她刹住车,从车斗里拿出一柄小锄头和一块硬纸片,走向那株甘蔗苗。她挥动着小锄头,先将甘蔗周围的土扒开,然后将硬纸片放在甘蔗底部,再用锄头轻轻一拉,那棵甘蔗便连同它根须上的泥土,都移到了那片纸片上。老太太捧着那株甘蔗,将它放在车斗,她笑盈盈的脸上,连飘飞的每一根晶晶亮的银发,都透露着满心的欢喜。她用小心翼翼的动作,向春天昭告着一个永恒的朴素信念:每一颗种子,都应该得到善待与尊重。
从老太太熟练的动作和充满喜悦的脸上,我知道,这小小的一株甘蔗苗,将会是一片茂盛的甘蔗林。
四
出城后,一路都是田野、山岗。每到春天,一路上都是深红浅绿,每到秋季,一路上都是累累硕果。
每次回乡下,那些田野和山岗,总可以让我看见小时候的调皮和勤劳,也可以看见我的父辈们的艰辛和勇敢,还可以看见,一个个村庄里挺立的别墅和寂静的空气。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他们相依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在每一个春天再也不关心种子,在每一个秋天也不问收获了。他们现在关心的焦点都在每一个孩子身上,每一个孙儿身上了。虽然她们的孩子、孙儿一年来,并没有几天待在他们身边。
当年的伯父、叔叔,伯母、婶婶们,他们有的和我的父母一样,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守望着一辈子相依为命的田野、山岗,有的跟随儿女在城市的角落里,过着没有春夏秋冬的日子。
当年的发小们,现在也天南地北地散落在祖国的大好河山。老家成了他们口里最频繁的一个词汇,或地名。路是不是修宽敞了、还有没有泥坑路、河堤边上能不能错车……乡下,成了他们和故乡之间最为紧密的纽带,虽然他们每年来来回回也不会超过10次。
他们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在夏天的最后一个夕阳下,随着那一阵清凉,从此便开始开疆拓土。
每一次回乡下,看见那些和父母一样的老人,佝偻在墙角的太阳下,我就仿佛看见一根老玉米棒子,玉米已脱落干净,只留下一个嶙嶙峋峋的棒子,在风中摇啊摇。
五
修族谱了。
为了做到精准无误,父亲从楼板上的檀木箱子里,捧出一个黄绸包袱。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族谱。族谱是用那种脆脆的、薄薄的拷贝纸单面印刷的,纸张已经发黄,轻轻翻动,就会有一些经过了岁月拷打的碎片,从上面脱落。一个个繁体字,黑色,硕大,在纸张上整齐而庄重。
父亲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计算着一代又一代人口的繁衍与变迁,口里还不停地感慨着:“你看,我们家现在多少人哦,这发展。”
我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到一张发黄的页面上,记载着一个名字:张计储,字传清。1902年7月27日出生在蒲圻白驹团,1920年入湖北外语专科学习。1921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翌年转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赴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学习。1927年被派往荆沙地区组织农民秋收暴动,任中共鄂西特委书记。1928年在沙市被捕牺牲。
族谱上简单的几行字,记载着张计储短短的一生。蒲圻白驹团,现在是赤壁市车埠镇白驹村,正是我的老家,现在被称之为乡下的地方。
要不是族谱上这张发黄的纸片上的这几行字,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家的族谱上,在我的祖爷爷那一辈,还有着这么显赫的一位。
我从小没听家里任何人说过叔祖爷爷的任何事迹。
族谱记载的只是一个家族的繁衍,一个个黑色的方块字,并不存在显赫与卑微的区别。他们只是一种情感的连接线,连接着一个家族的血脉的绵延与扩张,让我们后人知道来之所来,就已经完成了族谱的意义。至于隐藏在族谱字里行间,家族里为国家、为民族、为广大人民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他们从来不作为炫耀的资本。他们静静地站立在族谱里,像一位位埋伏的士兵,等待着引爆家族的那一刻。那些不屈的意志与坚定的信念,是每一个后人血脉里迸发出来的先祖的召唤。
就像,将一粒种子深埋在泥土,它就会孕育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