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保民
《诗经》产生的年代,离今天已经有两千多年的时间了,再加上它比较古奥的语言形态,因此很多人一听到《诗经》,就觉得很有距离感。那么,《诗经》真的离我们很远吗?其实并不然。《诗经》里有很多词汇或句子是现代汉语成语的来源和出处,因此读上去让人感到很亲切;《诗经》是诗,是韵文,形象生动,意境优美,读起来朗朗上口,可以培养我们对韵文的审美感受力;《诗经》是儒家经典,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领会儒家文化的内涵和特质,进而提升文化素养;通过《诗经》的三百零五首诗歌,我们可以了解从西周到春秋这一段历史时期的大致情况;我们甚至可以说,《诗经》就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一直就延续着《诗经》的方式,生,死,爱,恨,哭着,笑着,劳作着,思考着,因此读《诗经》,就是读中国人,就是读我们每个人自己,它能让我们更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些攸关我们每一个中国人自身文化存在的根本问题等等。
一、青春性:《诗经》的第一性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部《诗经》,只待生活、阅读和心灵的提升所形成的那份智慧和文化的力量将它轻轻唤醒。这个意思,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就已经讲过。他讲得很接地气,又很有思想启迪力和历史穿透力,哪怕是在当前时代背景之下,仍然富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和极深刻的现实针对性。孔子是这样说的: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这段文字由两句话组成,重点说了两层意思。第一句话讲的是哪些人最应该读《诗经》,第二句话分别从三个方面阐述读《诗经》的好处。
那么哪些人最应该读《诗经》呢?这一点孔子说的很明确,——“小子”。“小子”,就是“年轻人”。在孔子看来,人在生命发育和成长的青春妙龄时期,最应当好好地读《诗经》;青年人不读《诗经》,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他用疑问句来表达这层意思。
为什么青年人最应当读《诗经》呢?除了第二句话所阐述的理由之外,根据我的理解,至少还可以再补充三个理由。
在我看来,《诗经》是最具有青春气息的文化典籍。我们当然可以说《诗经》
具有历史性,具有文学性,具有文化性,
等等,这都没错,从这些不同视角来阅读诗经,确实会让我们获得不同的启示和收获。但是不管我们选取哪个视角,“青春”都是它们共同的特点。
《诗经》里的那段历史,正处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青春期。如果将五千年中华文明史浓缩为一天来计算的话,从西周到春秋这一段时间,大约相当于早晨6:10~9:30,这不正是一天中精力最充沛的时光吗?正如朱自清的《春》所说的那样:“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诗经》所呈现的“文学性”,同样奠定了后世文学,尤其是抒情文学的基本范式,诸如情意关系、意象类型、韵律节奏等等,无一不是以《诗经》为其肇端的,就像人的一生功业,无一不可从其青春的留痕中寻找到踪迹一样。
而作为一部儒家文化经典,《诗经》里的文化基质同样是活泼泼的、鲜灵灵的,与后世儒学相比,绝没有一点霉腐气和僵死相。可以这样说,“青春性”是《诗经》的第一性;因此,青年人读《诗经》,有一种天然的气质上的遇合。
“青春性”最重要的内涵就是“诗性”。所谓“诗性”,就是对待宇宙人生的那种浪漫气质、进取精神、理想情怀、乐观态度。《诗经》的这种诗性,是一种不染尘滓的真纯无伪,是一种意绪流动的自由无羁,这些特质都天然地与青年投缘。一个人如果真的还能称得上是青年,怎能不怀有闯荡世界、探求世界、创造世界的冲动呢?又怎能会在人生的岔道口不曾有过困惑、彷徨和苦闷呢?这种青春的激情、冲动和苦恼,恰恰就是诗性的。阅读《诗经》,可以让我们在朦胧中鼓荡起突破个人狭小自我的勇气,去感怀人生,去关注世界,于是心灵逐渐丰盈起来,原本微不足道的自然生命逐渐获得文化的厚度,并同时感受到诗歌语言的无可比拟的纯美韵味,及其对于思想、对于情感的无与伦比的表现力。因此我们说,趁着年轻好好地读一读《诗经》,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奠定一个“诗性青春”的精神底色。
另外,《诗经》所写的人事物情,大多属于青年人的,因此青年人读起来,特别能够引发共鸣。且不说恋爱、婚姻,如《关雎》《汉广》《桃夭》《鹊巢》《将仲子》《褰裳》等诗所写的那些情事,自然是青春的故事;即便《雅》《颂》诸诗,如《生民》《公刘》《天作》《思文》等,那种开疆拓土的锐气,那种抚育万民的志向,不也是青春的旗帜在历史的长风中猎猎作响吗?
二、“兴观群怨”:人的自我建设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历来人们都认为,它主要揭示了文学作品的美刺教化功能,这自然是不错的。但从“小子何莫学夫《诗》”这一前置语境来看,我更倾向于从“人的自我建设”这一角度来理解它。因为这个语境,主要是从“小子学《诗》”的角度,强调了读《诗》对于年轻人的意义,落脚点是在“小子”这里,而不是落在《诗》上。这句话其实是说,读《诗经》可以帮助我们每个人活得更加生动活泼,更加心明眼亮,更加和谐通达,更加理性从容。
按照《说文解字》的解释,“兴,起也”。《郑风·女曰鸡鸣》中的“子兴视夜”,写的就是一个男子正在沉睡时,身边的妻子唤醒了他,让他起来去看看夜色如何。人的心灵有时也会像诗中的这位男子一样陷入沉睡之中,这时就需要有一个声音去唤醒它,让它对这个世界有所感动,有所生发,这就是“兴”。怎么唤醒呢?孔子说,可以读《诗》。人们常说,诗人有一颗敏锐善感的心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见杨柳而生惜别之情,这是能“兴”,因为他有一颗活泼泼的心灵。心灵活泼起来,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感动和感发自然就比一般人更加丰富,这样的人,他的幸福快乐是加倍的。当然对痛苦的感受,比那些心灵沉睡的人可能也会加倍,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正是活着的滋味吗?“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庄子·田子方》),如果世事万物不能令他有所“兴”,无论什么都感动不了他,这样的人,按照庄子的说法,虽说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因此,“《诗》可以兴”,其实就是要让我们葆有一颗活泼泼的心灵,让我们保持对这个世界应有的“快感”和“痛感”。
“可以兴”之外,《诗》还“可以观”;或者说,能“兴”的前提是要能“观”。“观,谛视也。”(许慎《说文解字》)“常事曰视,非常曰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春秋谷梁传》)就是说,你要对这个世界保持清醒,保持敏锐,不仅要能看见,更要具有非同寻常的观察力,关键是要能够有所“发现”,对于天地万物、大千世界,“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大雅·旱麓》),都能有所“观”,有所发现,发现世界的美好,发现万物的奥妙,发现心灵的感动。惟其能“观”,才能见别人所不能见,发别人所不能发,“兴”别人所不能“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王风·采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雅·鹤鸣》)等等,可以说《诗经》里凡是那些启迪情智、千古流传的名句,无一不是善“观”之言。
如果说“兴”是让我们打开心灵,那么“观”则是让我们的眼睛更加明亮有神,更加具有穿透力,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时刻保持清醒和睿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以观”又比“可以兴”的意思更进了一层。惟其能“观”,才能清醒;惟其清醒,才不至于迷失了自己。“虽则如毁,父母孔迩”(《周南·汝坟》)便是能“观”,因为她没有让自己迷失在情欲的煎熬中;“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卫风·伯兮》)便是能“观”,因为她没有让自己迷失在小我的思念与占有中;“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卫风·河广》)便是能“观”,因为她没有让自己内心的向往迷失在似乎不可逾越的空间阻隔中。
为什么说“《诗》可以群”呢?人是群居的动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人又是最不合群的动物。与他人相处,心情好的时候也还罢了,如若心情不好,就很容易这里瞧不上,那里不顺眼,结果就会发生冲突,这就是不“群”的表现。什么是“群”呢?朱熹说:“群,和而不流”(《论语集注》),就是说,要与他人和谐相处,但又不随波逐流,失去自我。孔子说,读《诗经》就有这样的作用,它可以让我们与他人保持融洽的关系,从而摆脱孤独与寂寞,同时又能够时刻保持独立,有自己的观点和主张,而不是和光同尘,盲目附和他人而失去自我。这其实是一个心理建设的问题,我们经常说,心若对了,这个世界就对了。而读诗,尤其是读《诗经》,便是这样一项“安心”的工程,它确实有益于涵养性情,让一个人的心灵变得阳光、自信,善良而又丰富,高贵而又平和。
“《诗》可以怨”其实谈的也是一个心理建设问题,不过这句话强调更多的是内心理性的建设。人生多难,世事多艰,遇到烦恼、挫折乃至苦难,总是难以心平气和地接受。那怎么办呢?孔子说,你可以“怨”,发发牢骚,叹叹苦经,幽怨一下,哀伤一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得过,事情还要做;如果让悲伤、痛苦冲昏了头脑,可不是好事情。所以孔子说“《诗》可以怨”,而不说“《诗》可以怒”;他还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哀”就是“怨”,“不伤”就是用理智管理情感,让它不至于走向极端。西方人喜欢说“愤怒出诗人”(古罗马诗人朱文纳尔),但咱们中国人就很少这样说。我们经常说的是“不平则鸣”“诗穷而后工”,却绝不赞同让情感冲决理性的堤坝,最终导致失去理智,冲冠一怒。《卫风·氓》里的弃妇,境遇何其凄惨,而“静言思之,躬自悼矣”的诗句,却是那么平静安详;此外,《唐风·蟋蟀》也好,《郑风·风雨》也好,诸多诗篇都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读《诗》,确实有助于我们的内心走向理性与和平。
三、天地人和:《诗经》的至境
如果说“兴观群怨”主要揭示了《诗》如何帮助我们处理好“人与自我”的关系的话,那么“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则是说,《诗经》能够启示我们应该如何正确处理自我与社会、与他人的关系。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这里的“事”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字眼,切不可等闲视之,轻易放过。何谓“事”?《说文解字》曰:“事,职也。”就是说,人生天地之间,是担负着责任的,每个人都应当尽到各自的职分。对于父母,你要尽到做儿子的职分,对于君上,你要尽到做臣子、做属下的职分,脚踏实地,兢兢业业,朝乾夕惕,尽职尽责。其实这里的“事父”与“事君”,并不仅仅局限于“父亲”和“君上”,从修辞的角度来讲,这是“举隅”(或曰“借代”),凡是“齐家”所应有之义,诸如在家庭中你应该承担的各种不同角色,乃至于如何置业,如何润屋,如何养花弄草,如何休闲娱乐,一概包含在“事父”的举隅之内。同理,凡是“治国”的应有之义,也都包含在“事君”的举隅里。孔子在这里单以“事父”“事君”来举隅概括,一为言简意赅,更主要的,恐怕是要以君父所独具的那种威严,把我们内心深处对于“齐家”“治国”诸事应该持有的那份敬重的情意给它激出来吧!
从“事父”到“事君”,由“迩”到“远”之间,其实省略了很多内容,比如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天下万民,世间万事,我们该怎么办?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且介亭杂文附集·这也是生活》)读《诗经》,实在足以激发起我们与无穷远方的无数人们的同情和共感,那汝坟边的女子,那桃花下的嫁娘,那山道上的猎手,那浪迹他乡的流民,远远近近的这些人,这些事,无不让我们心生悲悯、珍惜、喜爱、忻慕之情,并且以其独有的艺术力量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在潜移默化中帮助我们不断矫正自我与他人之间的社会心理定位,从而尽好我们的应尽之责,做好我们的应做之事。
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语言意味着一种发生,正是语言才让世界对我们敞开;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从根本上来说是发生于语言之中的,要理解世界,就要通过语言来完成。因此,“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句话所揭示的读《诗经》的意义,就绝不仅仅是一个博物的问题,而涉及我们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人们一般都有这样的经验,一棵树,一株草,在不知道它名字时,我们对它的感觉就是陌生的,因为在我们的认知世界里,它与其他众多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没有区别,就像我们叫不出名字的陌生人一样,仿佛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当我们知道它的名字后,它就不一般了,它立刻变得和我们亲切起来,就像我们总能叫出身边熟人的名字一样。于是,每株花,每只鸟,便都有了各自不同的美感和不同的意义。雎鸠就是雎鸠,晨风就是晨风,黍就是黍,莪就是莪,自然万物在我们眼中和心里,一下子就明亮起来,亲切起来了。自然万物虽无知无情,但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来说,当“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的时候,“识名”带来的这种熟悉和亲切感,让我们对身边鸟兽草木的“移情”便拥有了充足的理由,于是我们看到,在《诗经》里以鸟兽草木来起兴抒情几乎成了定则;更有一些诗篇,如《邶风·静女》,对于无情而非类的卉木禽犊,竟至于“胞与而尔汝之,若可酬答”(钱锺书《管锥编》)。正因“识名”,才让我们与大自然悲喜与共,息息相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识名”,就是“究天人之际”,就是“天人合一”,就是人与自然的相融相知。
从《论语·阳货》引申出的关于读《诗经》的以上申说,我们不妨图示如下:
总之,读《诗经》,究其实就是“人”的建设。古语说:“天道远,人道迩。”《诗经》所关乎的,就是“人道”,我们每个人,就是在从远古到现在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所构建起的这一共同的“人道”中生活着。这一精神的血脉,就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所以我们说,《诗经》离我们并不远,读《诗经》,就是读我们自己,读《诗经》,就是在加强我们每个人的自我建设。它能够帮助我们恰如其分地安排宇宙,定位人生,明了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而活得更勤勉、更坦然、更和谐,成为一个能够自我完成、自我实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