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谭 咏
昨晚,我又梦见了远在家乡的那座老屋。
那座老屋,是我心灵深处的牵挂,是我与故乡情感联系的纽带,这条纽带是那般绵长而又富有韧性,总是拧扯不断。
我的故乡远离县城,处于湖南省新宁、武冈、邵阳三县交界之地,它有一个动听而又吉祥的名字——麒麟,偏僻、落后、贫困是它的特征,但是,长期在外求学工作的我,总是忘不了那个山村,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忘不了坐落在那个山村的老屋,我居住了十多年的老屋,尽管那座老屋写满了沧桑与沉重,可我依然牵挂着它。
记得那年暑假,我怀着对父母双亲离去的伤痛,带着对乡村老屋往昔的怀想,更有父母生前要把老屋修葺一番的遗愿,我特意抽时间回乡安排此事。没想到我与工匠正在察看老屋状况,商谈如何维修,就有一位高龄大婶匆忙走过来跟我粗声大气地大讲一通,搞得我是一头雾水,她说什么还在我爷爷那时修这座房子就占了她家的一些地方,当年两家还为此骂过架呢!可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告诉我老屋是我爷爷手上修建并使用多年,父亲婚后又改建,在我五六岁时才加建了两间厢房,唯有厢房与他家的老屋挨着,情况怎会是如她所言呢?我意识到她的想法,便反复耐心地跟她解释,我维修这座老屋,只是它真的太老了,一面墙已经开始倒塌,我想完成父母的遗愿,同时也想保存它留作纪念,我生于斯长于斯,根永远在此,我绝不是回来与邻里争地盘的!工匠也赶紧说:我会严格按照屋檐水脚线施工的,您老人家放心吧!她这才有了点笑脸,放心离开。才刚解决这个问题,又有一位邻屋而居的异姓大叔走过来跟我说我们两家房子的地界应该是如何如何,总之应该是再往我家里面的方向进去多少多少,我赶紧表态我常年在外工作,争那一点点地方对我没什么实际意义,邻里感情最重要,要他尽管放心,他才作罢。其实,我在这座老屋一直生活到高中毕业,其中真相,岂能不知?我深感他们是多么希望这座老屋在我父母去世后就变成无人管的房子,待到它在日晒雨淋中倒塌后即可分而占之。而我顾及到邻里乡亲之情唯有笑脸相迎,细语解释,改建自家的房子,也得慎之又慎,难道这就是无数作家笔下流淌出来的动人乡情么?难道他们都忘了我善良的父母曾把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修建起来的厢房借给那位大婶的哥哥还有她儿子住过多年,又借给那位异姓大叔家放置杂物多年么?难道他们都忘了我按照父母的嘱咐家乡来人有事相求,一定能帮则帮,帮助解决有些乡亲的孩子读书就业问题么?这份情,也许在他们的心里,随着我父母的离世,也已经归入黄土,永远消散了!
犹记得工匠在电话里向我诉苦,说无法进入老屋施工,因为那位大叔家的许多东西放在那屋里不肯搬出去,虽说我弟弟跟他打过几次招呼,但他只是口头应着,实则拖延不办,似乎占着占着就永远是他家的了。无奈之下,我要工匠转告那位大叔:两天之内搬走为好,否则就让工匠把我家的老屋房门上锁,屋内所有东西一律视为我父母留给我的财产,谁若破门而入取东西,我就只好不顾邻里情面视为入室盗窃而报警处理了,这样才得以顺利施工。哎,乡里乡亲的,怎么会这样呢,我不就是考上大学外出工作了么?
一月有余,工匠来电话说已经施工完毕,请我抽时间回家验收结账,我也想趁此机会回家乡一趟,满足自己内心的那份牵挂之情。
透过车窗,家乡的山山水水越来越近了,那座不起眼的老屋开始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激动起来,毫无缘由地顿生温暖之意。
下车,我走过乡间小路,这路是那样熟悉,那般柔软。只见前面道路两边的池塘,一口长方形,一口椭圆形,我不由回忆起儿时顽皮的我总是冒着挨父亲打骂的风险,与邻里兄弟一起在此游泳打水仗,那个开心劲哟,挨了打也值。当然,我也常在这池塘码头边洗衣服、洗猪菜,下池塘摸田螺作午餐佳肴,年底干塘时与别的小朋友下塘抓小鱼泥鳅,且乐此不疲。池塘边的那口水井,是我们各家各户打水淘米洗菜的地方,当然也可以趁机在此聊聊家常,真是其乐融融。但今天看来,这池塘里的水已经被污染,只见上面浮着一层油油的脏物,黑绿相间,不堪入目,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异味。那井水也已变样,我想象不出村民们又怎能在这池塘里游泳洗衣,用这井水淘米洗菜,当年的场景恐怕只能成为记忆了,仿佛成了一段水汽氤氲的唐诗宋词,成了一种奢望。据说根本原因是村干部将我们那儿处于上位的大水库承包给一位邵东老板养鱼,搞所谓科学养鱼,把整个水库都污染了,而这水库是我们那儿唯一的水源,接下来便是当地的池塘与稻田也被污染了,大家是苦不堪言。
再往前走,到了池塘边的那棵古树下,记得这树上缠着不少葡萄藤,树下摆着许多平整光滑的石头。每当夏天,村民们喜欢聚于此纳凉聊天,乡情浓郁,即便是午餐时间,大家也喜欢端着一大碗饭,不约而同来此相聚,边吃边聊,那种快乐惬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外工作,城里人那种快节奏高度紧张的生活,居住在那一层层防盗门把关的商品房里,那种“鸡犬之声不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更让我留恋孩提时代在这古树下的经历。那葡萄藤是有主人的,但大家在这里纳凉时会有人顺便爬上树摘几挂葡萄,分而食之,惬意品尝,没有付费概念,主人是乐见如此的。树下那些个被大家屁股磨得光滑的石头是人们在此欢度岁月的有力见证。这样的生活与我们挤在酒店包房里谈天说地,谈职场关系、微信段子、明星八卦、绯闻艳遇、车子房子、官职升迁,谈笑之间酒肉飘香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终于,我走进了令我魂牵梦绕的那座老屋,这老屋里有我的美好童年,有我的成长岁月,有我的亲情体验,有我的酸甜苦辣……房子还算正,没有明显倾斜,但确实已经很老了,个中沧桑,不言而喻。儿时见过的堂屋门墙上那些漂亮的镂刻图案不见了,因为门板也不知被人拆到哪去了。那神龛上的纸显得斑驳,字迹还依稀可辨。我清楚地记得逢年过节,父亲便会带着我们四姊妹在神龛前上香敬茶,焚烧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庄重,祭祀历代先祖,祈求先祖护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从我读小学五年级开始,父亲就在这堂屋里教我于“中元节”时给历代先祖写包,乡下人也称这个传统节日为“七月半”或“鬼节”。白纸包里放着很多冥钱,在农历七月十四日晚上用火化掉算是寄给先祖让他们在阴间花费。自那以后,我每年都承担起这个任务,在认真书写的过程中,在冥钱燃烧的火光里,在袅袅上升的烟雾里,我朦朦胧胧地似乎感觉到了与先祖的心灵相通。我想,我们中国人就是用这种特有的方式来表达着对先祖的怀念之情并教育子孙后代的,且代代相传,这不仅是文化习俗的传承,更是血脉亲情的延续!如今不少年轻人对此习俗已不太关注,我曾问过我的学生,是否写过这种东西,普遍都是一脸茫然,答曰:不知怎么写。但是,最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这么快我就会用这种方式来怀念自己的父母!我那还算年轻的父母双亲竟然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相继离我们而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逝者已矣,伤感犹存,更何况是站在这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乡村老屋里,不由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站在老屋走廊上,看着那副石磨和那口大锅灶,不由想起,父亲喜欢喝酒,从不间断,但不贪杯,母亲觉得适量喝酒对身体有益,便不辞劳苦,有计划地替父亲酿酒。小时的我在烤酒时就负责挑水、烧火,烧火还挺有讲究的,否则酿不出好酒。母亲给我劳动的奖励就是把从天锅里换出来的热水大盆大盆的给我洗发洗澡,洗后自然是舒爽到了极点。快过年了,磨豆腐,杀年猪,用油炸豆腐,做猪血丸子,那都是我们村里人的大事情,大家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更赋予了乡村浓浓的年味。孩子们都期盼着春节快点到来,记得母亲半夜里就把我们四姊妹叫起床,烧水的烧水,推磨的推磨,分工明确,我负责协助母亲或姐姐推磨,我推得挺卖力,过年了,怎能不卖力呢!我不仅不觉得累,还会在母亲提议的休息时段唱几曲给大家听,第二天隔壁家的老奶奶说:“你们一家人真的好开心哦!”是的,如今站在这乡村老屋里,手抚摸着自己小时推过的石磨,不由感慨万千。母亲端给我的那碗刚形成的嫩豆腐,那个香那个味,至今难以忘怀!怎能忘记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四姊妹坐着柔软的蒲墩,围坐于火堂,享受着燃木取暖那种古老方式带来的温暖,享受着母亲含笑递过来切好的大块腊肉,那个温馨,那个香甜哟,想忘也忘不了!
小时候,家庭的条件决定了父母不可能过多过细地来关心我们,从小就觉得读书是我们自己的事情,那时候我们没有闹钟,全靠留意鸡叫几遍,估计该起床了,便起来做饭看书,然后吃完饭赶往学校,真叫一个“闻鸡起舞”。假期在家,只要是晴天,小小年纪就得按照母亲的嘱咐注意太阳照的影子到了走廊的哪一个位置就该做饭了,我都是不敢耽搁的,如今的孩子们真的好幸福,估计他们听说这等事情都会觉得稀奇。看着厢房上的空楼,记起小时常与兄弟姐妹们上山砍柴,待晒干后再一一递上楼整齐堆放,每年我们都把小楼装得满满的,冬天时,烧火做饭菜、酿酒、磨豆腐都用得着。我虽说是个男孩,但出身农家的我,摘切猪菜、喂猪打狗、挖土挑肥、赶鸭子、干农活、忙“双抢”,都是常有的事。深感故乡的贫困落后,穷则思变,促进了当地大批年轻人寒窗苦读,以图通过读书跳出农门,跳出那个贫困山村,飞向外面的广阔天地,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但我不能忘记,因为弟弟不想读书,父亲被气得狠心地用竹棍打他,边打边问:“还读不读?”弟弟说:“想读,一定努力读书!”父亲呵斥着:“那就去读啊!”弟弟从命,入厢房读书,父亲透过窗户见我弟弟正伏于桌前读书,暗自欣喜,看来教育见效了!可我悄悄走近一看,只见弟弟手中的书是倒过来的,我没将此事告诉父亲,怕他再次生气。想起此事,身为人民教师的我除了对当前的教育现状深感忧虑之外,也觉得“棍棒之下出孝子,打打骂骂变好人”的传统教育观念有点道理其实也不尽然,教育还得尊重人性与教育规律。读书是一种精神活动,学生能有一种本能的求知欲望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弟弟终究未能通过读书修成正果,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难得天下父母心”,但父母心不是每一个做子女的都能及时深刻领会的,据说弟弟夫妻俩现在因日子过得不顺,常怨父母没能力,没给他们留下丰厚的财产。我想,如果他们俩能奋发进取,家庭殷实,估计这类怨言也就自然没有了。说真的,我曾有不少高中同学到我家玩过,当时就是在这乡村老屋的厢房里畅叙同学情谊,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虽然都是出身寒门,但那些同学中平凡打工仔、人民教师、技术专家、处级领导干部、上亿资产老板都已有之,各自的修为,各自的努力,各自的命运,从而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
见老屋瓦缝筛落的太阳光线,听屋外传来的鸡鸣狗吠,这老屋显得格外幽静。我深吸一口气,品味着这老屋特有的韵味,深感房子是要靠人气来旺的。我想念生我养我的故乡,牵挂这座乡村老屋,如今,这座老屋已只是我内心最柔软处的那份情愫而已,我不可能回来定居,老屋只适合我怀念逝去的岁月,怀念拥有过的美好,我在外经历喧嚣之后,能回到这老屋里体验那份久违的安静,难得的安静,我的心灵获得了平静淡泊。但我们毕竟不需要无边无际的安静,怀念之后,仍需前行,仍然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回到属于自己的城镇生活,即便是生活里充满了喧嚣与冷漠。老屋已老,它代表着过去,承载着记忆,意味着怀念,但它不能带给我们未来,我们的视野与脚步应该在短暂的休憩之后坚定向前。
从我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将不再属于这里,我将有我与村民们不一样的人生轨迹,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这个山村,这座老屋,留给我的只有记忆,只有怀念。
当自己怀着思念与牵挂的热情投进故乡的怀抱时,自己情感上的体验并非如己所愿,而是五味杂陈。如今村里二十岁以下的孩子我是绝对不认识了,回去时真的如诗所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住过的老屋依旧,但我已经成了村里的新客了。年长的人也因常年在外忙于生计,谋面的机会很少,真见面时也已明显陌生,除了几句客套话,已很难找到共同语言了。族人亲戚忙于家务,忙于字牌麻将,没有人顾得上与你话家常叙叙旧,彼此关心对方的生活,在他们眼里,这些也许实在显得多余,唯有牌中取乐,赌中赢钱,才是最重要的。在这个伴随改革开放的步伐缓慢前行尚属贫困的山村里,人们需要的是要么找点乐子麻醉自己,要么你能递上一个大红包,给予他们真金白银,或许能够获取短暂的温度,别的,他们并不需要!我热恋的故乡哦,我知道,亲情与乡情正在悄悄而又残酷地远离,远离我这个在外工作的乡下人,它让我们找得到回乡的路,却难寻回乡前希望拥有的那种感觉。我知道,那个家已经不属于我了,只有站在父母的遗像前,肃穆鞠躬,寄托情怀,回想往昔那个家的温馨了。
临别时,我拍了几张老屋的照片,也热情邀请几位邻居特别是在场的几个小孩拍了些照片,邻屋而居的那位异姓大叔吩咐他妻子给我送上那袋早已准备好的花生,说乡下没啥好送的,要我带回家尝尝,虽有前面占着老屋不搬的不快,但此时的我还是难免心存感动,他留我吃饭,我婉言谢绝,事实上,司机在等我,该返城了!大叔赶紧拿出笔和纸,要我留个手机号,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在城里认识的政府领导多,回去后一定帮忙找县水利局和扶贫办领导活动活动,给我争取两万块钱,把沿着池塘边到我家那段路修成水泥路,侄儿,你看如何,这也是替家乡做件好事嘛,家乡的人会记得你的!”我赶紧一边答应着会尽力而为,一边向他们夫妻挥手道别。
车开了,家乡的影子在往后退,老屋离我越来越远了,渐渐模糊起来,鲁迅《故乡》里“我”远离故乡的背影却愈来愈清晰。
【作者简介】谭咏,系新宁县第一中学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出版《岁月咏痕》一书,应日本驻华使馆邀请到日本文化交流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