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琦
【人物简介】冯娜,出生于云南丽江,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特聘导师。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等诗文集、译著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等多国文字译介到海外。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花地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打开冯娜的诗集《是什么让海水更蓝》,穿过湿暖的湾区海风与涌动的边地川流,在那轻叩大地的一瞬,感受到的是诗人携澄明而来的亲和感。这种亲和感并不久违,却依旧打动人心,仿佛在遥遥微光的时空维度中完成了一场穿行。无数的思绪碎片也随之而来,其中有遐想,有神思,有智省,也有顿悟。
正如她在《高原上的河流》这首诗中写下:“淌不尽的河流啊/沉浮在水里的爱情/他们迄今仍在我身体里雕刻/一个叫纳帕 一个叫碧塔。”地域文化、民族经验和女性主体,赋予了诗人独特的灵性和民族气质。但她又不止于此,而是在共时的截面中开掘出“形而上”的意义。迁徙与流动、对抗与平衡、共时与存在、有限与无限……水本是自然中的常见客体,诗人却借由水的“显形”和容器之喻,寄寓着诗学追求和存在之思。
但这并不意味着凝滞。在轻灵与简练的背后,是水波深处摇曳的迷人火焰,是对生命实感的多重探索。这也让人看到,作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丛书”中的一部分,诗集《是什么让海水更蓝》延续着冯娜诗歌创作中一贯的抒情资源,但在“女儿如水”的抒情主体之外,她仍不断寻找着新的可能和突破。即使面对着犬马世界的喧哗与躁动,她依旧坚定而安静地行走在路途上,执着寻觅着通往理想与诗意的花园小径。
经验:吟游诗人与“海的女儿”
里尔克曾说,“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确实,在冯娜的诗歌中,我们似乎少见肆意的情感和直白的诉说,但却能在节制的沉淀中感受到诗人独有的经验。这种经验,融汇着诗人的成长印记与心灵旅程。
作为一位生长于云南的白族诗人,故乡是冯娜生命寄寓中的重要地理坐标,也是独特的抒情资源。而云南多山川河流,人们依水而居,临水延绵,生生不息,世世代代亦如此。水作为诗人熟悉的自然景观,常常被作为描写的客体。在诗集《是什么让海水更蓝》中,不乏大量对故乡水域景观的书写,涵盖着开阔深远的抒情版图。比如拉萨河、金沙江、洱海、凉水河等,其中既有耳熟能详的大河,也有不出名的水域,指向的都是与现代文明截然不同的自然空间。
正因如此,我们也得以随诗人一道,走进一方蕴藉含蓄的世界。迈克·克朗曾说过:“描写地区体验的文学意义以及写地区意义的文学均是文化生成和消亡过程中的一部分……它们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空间被赋予意义的时刻。”受地域文化影响,水在诗歌中彰显着独特文化意义。比如水是人们朝圣的起点,“从江水源头一路跪倒”(《西藏》),虔诚与信仰并存;水具有净化灵魂和超度亡灵的作用,如“拉萨河的冬天呵,钉下一截截冰桩/她仔细揉搓着自己/像清洗一件祭品”(《卓玛的爱情》)“江水哗哗,只淌在它渴望领会的土地/只带走它能够超度的亡灵”(《生涯》);水还承载了悠久的语言文化,如“淌下失传的土话——金沙江”(《云南的声响》),凝结着作家对民族历史的回溯和隐忧。
除了江河湖泊,井水、雨水也是诗歌中的重要意象。以与水循环密切相关的雨水为例,是生命播种的源泉。诗人对此常常怀着一番生命的体悟和美好的愿景,比如“啊,不,赤道的国度并不急于歌颂太阳/年轻人只身穿越森林/雨水下在它需要的地方”(《美丽的事》)“愿所有雨水都下在光明的河流”(《私人心愿》)“我需要众多的雨水和河流来补给/来丰腴我深澈的内心”(《洱海》)。这些简单却富有灵动感的诗句,既是“私人心愿”,也是“美丽的事”,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对生命不息的观照和包容沉潜的诗意情怀。
在流动之际,我们也仿佛看到诗人行走在山川河流之间,低头浅吟,用诗人的话来说就是“用脚步反复丈量过的土地依然带给我新鲜的热度和痛感”。地理风貌以及相应的宗教意识、信仰追求,构成了冯娜诗歌的精神质地与抒情资源。诗人着眼于遥远边地族群的共同关怀,族域经验也成了一种不断更新的资源。这种资源一方面源自作家的幼年回忆,是一种文化基因,一方面来自作家长大再返乡后的再发掘,是生命印记的再现与重访。
然而,百转千回的河流、丰沛莹润的雨水,固然是诗人精神之途的重要元素,但冯娜不仅仅是行走在河岸边的吟游诗人。居住地的迁徙和阅历的增长,给冯娜的诗歌带来了多样态的主题。加上诗人常居广州,从边地到城市,大湾区的湿润气候和海洋文化,又为诗歌注入了独有的韵味。
变幻莫测的海洋对成长于陆地的诗人来说,不仅是原始威力的象征,更是一片承载着现代意识的想象之海。在诗歌中,诗人不时化身“海的女儿”,捕捉着大海迷人的危险和心绪的跳动。比如在《夜访太平洋》中,“黑色的大海压倒了我的想象”。随后与之而来的是深渊和想回到“平原、盆地、几棵树中间”的逃离。诗人建构起女性主体意识,化身美人鱼发问:“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弃两栖生活?”而在《潮骚》中,大海被诗人形容为一剂吗啡,在暗海的周围充斥着幻象。《迷宫》里“漂浮,海面托举着星群的眼睛/‘动人的传说都是致命的 ’”,动荡的海洋也被诗人赋予了神秘的氛围,意味悠长。
“水面低沉/仿佛与陆地维系着微妙的对抗与平衡”(《少年目击事件》。感官、体觉、情愫、在场感等等,这些微妙的感觉同样在诗歌中构成了一种“对抗与平衡”。冯娜结合女性独有的细腻情感,发挥瑰丽的想象,捕捉着海平面的变动、欲望的起伏和混沌的不安,甚至是神秘和危险气息,营造了有别于日常的陌生化效果,形成了一种犹如塞壬歌声般的诱惑力。
意象:容器之水与共时意识
阅读冯娜的诗歌,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诗人在流动中不断打量和发现世界,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个性化的经验固然重要,但冯娜诗作的吸引力,并不仅仅依赖于族域或地域经验,而在于她总能以细腻灵敏的共情和富有创造的想象,在丰沛的诗意中恰到好处地形成了情感的幽微之处和心境之美。
如果说自然景观中的水,是诗人回望故乡边地、观照现实生活的一个重要抒情元素,是经验的构成之一。有意味的是,水本来是自然和生活中的常见之物,但诗歌中的水却进行着某种“反扑”—— 不仅具备各种各样的样态,也在显现着世界的形态。对于诗人来说,水本身没有形状,但它是可以“显形”的,就如 “仿佛钟声,在水中有了芬芳的形体”(《夜逢香雪梅》)。这种“显形”不是镜像式的映照,而是一种以有形化无形的处理方式。即透过水可以看到钟声、时间、历史等,在跃动与组合之间,水的覆盖性和流动性也具备了丰富的意指。
在阅读过程中,我留意到诗集中经常出现的一类意象是“容器之水”。如: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疑惑》)
“我能想象的事物,如今已化作杯中水”(《高原来信》)
“我将成为一个容器,啜饮北部湾的清水”(《短歌》)
“我的诗曾把水装在罐中,为了把它们捧在手上/我接受了损毁”(《秩序》)。
我们不妨扩展一下想象:一个瓶子装水,水的形态是瓶子的形态决定的,比如心形的瓶罐就把水塑造成了心形的样子。我们常说的,你从小在什么地方长大,都会有意无意把你塑造成怎样的人。与此同时,你也在显现着你的故土、你的环境,这就好比——水也在显现着瓶子的形态。水的呈现样态是由容器的形态决定的。但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这种流动和柔软包含着冲破限制的力量,也赋予了容器本身更多的可能性。
一方面,容器本身密闭的、人工的。诗人在《秩序》中把自己过去的诗比作“曾把水装在罐中”。水与容器,好比诗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冯娜在后记中写道:“如是,诗人的劳作似乎变得十分艰难。特别是身处这个社会交互性极强、信息传播也异常发达的时代”。在她的笔下,我们也看到一种“平和的倔强”。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不愿落入窠臼之中,有意识地想要打破规则的空间和限定的形式,所以宁愿“接受损毁”。但“容器之水”在冯娜笔下是开放的,包含着她不被外界所缚、重塑自我的创作追求。这背后涉及个人与时代、诗歌表现形式与语言灵性等命题。她在探寻诗歌创作道路、反思过去的同时,也借此传达出以无限超越有限的哲思。
比利时的诗人梅特林克曾说:“我们平常的生命如一容器之水,而诗人就是要让他那点滴的天才启示落到这种生命里面”,这句话用来形容冯娜的诗歌非常合适。她便是将那“点滴的天才启示”化为水,悄然融入生命的流动之中。
另一方面,水流会随容器形状而变化,但不变的是与万事万物间微妙的联系:“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疑惑》)。正是通过这种相通的共性,诗人由水“及物”。当外在的点滴与内在的心境相连,物与心也在共时的片刻凝滞中形成了微妙的和谐。
冯娜常常借助同一时间下不同空间内的场景,交叉并置。比如“我们彼此缄默时,你在北方大地看到的水在入海口得到了平息”(《是什么让海水更蓝》)。类似的还有《棉花》《高原来信》等,诗人撷取某几个同时发生的片段/截面,通过并列的方式完成了地理空间的跨越和连接。同一时间中不同物体的变动与凝滞,都在诗中融为了一个共同体。这种奇妙的组合,是诗绪在广阔时空中的流动,更是个体生命和广阔世界之间的微妙联系。
曾几何时,“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一声喟叹影响了多少贤士?人们也多借由水来抒发时间的流逝。但除了时间流逝的感征(如《流水向东》),水在冯娜的诗歌中指向的是另一种共时性的时间体验。这样的时间意识不是历时的进化论,而是共时的存在之思,从而具备了现代特质的意蕴扩展。
诗性:潜流之下的蕴藏
人们习惯于以水喻人,比如《红楼梦》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样的比喻。冯娜的诗歌亦如此。女儿如水,水清澈、流动的特质也与诗人主体性的建构和生命的悸动相融合。
由水到人,水构成了身体的一股潜流,如,“我寻找着,焦渴地寻找着我——任何一只蜥蜴都爬不出的水源/你给我的,深泉一样的眼睛”(《戈壁》)、“那个女人抬起头来/一条河从她眼底流经”(《一颗完整的心》)。而水与酒结伴,是酣是醉,也是物我两忘的境界,“按住胸中的酒气与疑惧/伏下身,我的影子照着凉水河/我要喝光这下游的孤独/与慈悲夜照着我”(《夜过凉水河》)。
荣格在分析神话原型时曾谈到,每一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诗人对水的多层次表现,不仅是将水作为自然景观的客体书写,还包含着多民族聚居地上代代积淀的情绪和生活体验。比如对河流与人类生存互动关系的揭示:“水若是还向东方淌去/命运拿走的/他留河会全部还给我们”(《一个白族人的祝酒辞》)。对于诗人来说,水是生命之源,但流水并不意味着消耗和减损。这种民族经验的心理凝结物,带有一代代人朴素的生存智慧,借由诗人的个体意识一道呈现,赋予了诗歌一定的辨识度。
可以说,冯娜的诗歌有一种“水气”。但这种“水气”绝非是小家碧玉式的柔情低吟,潜流之下,而是有着丰富广阔的蕴藏。虽然冯娜是女性诗人,但她不限于“女儿如水”的柔情隐喻和私人化的情感抒发。诗人借由水的不同形态进行诗歌创作,还包含着一种超越地域特色和女性经验的宇宙观。这种宇宙观赋予了诗歌遥远的遐思和开阔的气象。
卡尔维诺曾说:“无论起点是什么,笔下的东西总是一再铺展下去,覆盖越来越广阔的地平线。而如果允许它朝着各个方向不断扩展,最终会包揽整个宇宙。”在《酥油灯》中,上至神明,下至微尘,“天地在水中合掌/白昼与黑夜相克相生”。而“莽苍的水湍急如大江”,拂去了所有外物和执念。最后 “我在这茫茫的水域中黯淡下来/同时获得一座庙宇”。此时的“水”不再是实象,而是一种心象。水是世间的起点和终点,天地万物终复归于水,人身处其中也获得了心灵的澄澈和信仰的顿悟。全诗意境深远又戛然而止,这反映出诗人开阔辽远的思考空间。
诗人与水的关系,恰恰照见着诗人与自我、世界和诗歌的对话方式。由水及物,再到人,冯娜以自己独到的视角去体悟着这世界。个体的地域经验、群体的民族积淀、形而上的生命领悟,都化在这“水—人—宇宙”的同构体之中。这样的处理方式,使得诗歌在灵动的同时多了几份深沉。
冯娜沉静而隽永的智性表达,并不意味着凝滞。在她的创作中,始终能感受到一种隐而不现的能量。她思索人类文明,也关注身边之人,她仰望星空的浪漫,也不忘大地的厚重。她联结历史与当下,比如《石卯之玉》《甲骨文》等,将思绪投向时光深处;她悲悯苦难,如《丁酉年正月初七:地震纪念日》,让苦难悲欢在诗性中获得超越;她也留心日常,不虚不缓,如《橙子》《在生命里》,在细节中还原生活的复杂面相等等。这些都构成了她诗歌创作的丰富性,从不同层次展现出心灵风貌和对诗意栖居的思考。
不禁想起庞德有首著名的《抒情曲》,其中把爱人比作深藏的火焰,躲在水底。在我看来,冯娜的诗歌也犹如水波深处摇曳的火焰,表面平静,看似舒缓,内里却奔涌着一股庄重而富有激情的力量——从时间深处的原点到生命融合的结界,在渺小与深邃之间游走,散发出晶莹透彻的光点,等待着唤醒一个不那么沉默的世界。
【作者简介】张琦,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