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秀建
自打我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上,娘就爱上了说大话,人前人后、开口闭口总喜欢拿我说事儿、做文章、夸海口。
爹说,我出生时重达7斤半,在当时,跟营养不良瘦弱不堪的婴儿形成鲜明对比。为此,娘忘乎所以地大大显摆一番,像抱一件艺术珍品一样频频抱着我送人欣赏、把玩,并夸口说我将是整个村里出生最重的胎儿,这个超重纪录至少保持10年之久。娘月子里还对前来送鸡米人情的亲朋好友许下赌愿,今后出生的胎儿凡有超过我体重的,甘愿奉送100个鸡蛋和一只老母鸡。也难怪,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在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的困苦时期,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我给了娘十足的底气和骄傲的资本,为此娘慷慨许诺、大话特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四五岁刚记事时,娘对村子里的小朋友多次放出大话,说我力大如牛,无人能敌。小朋友听了娘的话自然不服气,今天这个上门找我掰手腕,明天那个邀我在堂屋里“抱腰子”,后天又有野小子约我到外面比扔石头远。战书不断,烽火频传,令我应接不暇。我赢少输多,常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回家向娘诉说伤痛和委屈。面对脏兮兮的偶尔还带伤回家的我,娘没有责怪和打骂,也少有安慰和同情,只是习惯性伸出大拇指:“好样的!”我在挫折失败中一天天坚强,我在滚打摸爬中一天天长大。娘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儿要放养,女要圈养。娘虽然没读过书,但话粗理不糙。
上学后,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夸我聪明好学,表扬我守规矩学习好,“乖儿子”“机灵鬼”“小天才”几乎成了娘的口头禅。村里哥哥姐姐叔叔婶婶伯伯伯母爷爷奶奶常学娘的样儿伸出大拇指夸我,夸得我羞红了脸蛋,连忙低头跑开,因为我不但学习成绩平平,而且在学校老喜欢捣蛋,为此挨过不少学生的“小报告”和班主任老师的批评“小灶”。不过听多了娘的夸奖和大话,我暗下决心,慢慢改掉了调皮贪玩的坏习惯,学习成绩也直线上升。我从小学到中学成绩一直都稳定在班级前五名,尤其是高考后顺利把娘的大话预言“儿子生来就是大学生的料!”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实现了村里人梦寐以求的大学生零的突破。
我走上工作岗位后,娘的大话不但有增无减,而且急剧升温。我代表单位参加的一场县直机关篮球对抗赛,竟然给娘提供了大话篮球的无尽谈料。从来没有摸过篮球对篮球知识一窍不通的娘,看了一场篮球比赛居然记住了不少篮球专用术语,逢人便夸我过人技术好,上篮姿势美,投篮水平高,速度、耐力、助攻、弹跳、篮板样样一流,硬是把篮球只有入门水平的我吹捧成了篮球明星。也许是娘的广告效应起了作用,一次,我所在的乡镇领导亲自登门请我出马参加全县乡镇职工篮球大赛。我费尽口舌解释说明加道歉,领导才半信半疑地打道回府另请高明。不过,我的球技在娘大话的渲染和浸润下日见长进,至今我还对篮球运动乐此不疲,身心健康受益多多。
我是全家七姊妹中唯一凭借自己本事吃上黄粮国税的,这自然成就了娘大话的有力佐证。其实,我是典型的“饿不死的和尚,干不死的高粱”的工薪一簇,日子过得像家乡村寨上空每日袅袅升起的炊烟,平淡而无奇。可是在母亲眼里,我这个工薪阶层却变成了家有余钱剩米的小富豪。于是亲戚朋友熟人同事,娶媳妇的,看病的,立屋的,读书的,一旦手头拮据,便纷纷上门告急求助。娘知道我有难处,但对上门来的乡里乡亲街坊邻居,总是热情接待,并怂恿我倾其所有慷慨解囊。事后,娘总是把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养老钱硬塞到我手里,说,做好事,好事在。每逢左邻右舍有个三难两困需要接济的,娘“我儿有钱!”的大话照说不误,且毫不含糊。
娘听人说我在家里受媳妇挤对,于是旧病复发,又理直气壮地在小区那帮老太太面前替我辟谣撑腰,口口声声讲我有男子汉气魄,说家里家外大情小事都是我全权做主。为此我晚上睡觉时没少给媳妇解释道歉,说家里的事还是你一人说了算,人老话多,树老根多,咱随娘唠叨,别放在心上。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媳妇一反常态地笑着说,我觉得娘话中有话,明里夸你,暗里点拨我,是啊,女人管得过多过死,男人在外头会很没面子。尽管在我的再三推让中,经济大权最终还是由媳妇继续掌控,但民主理财的春风却在家里悄然酝酿、吹拂,令人头痛的婆媳关系也在娘不断翻新的大话中不断得到改善。
一次,娘偶尔从孙女口中得知,我业余时间喜欢“爬格子”,还时不时收到一些稿费单子,这对于目不识丁的娘来说无异于发现了新大陆,全身每个毛孔都兴奋地扩张开来。此后,“我儿是大作家!”便成了娘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话题,偶尔发几块“豆腐干”挣点小钱的我成了娘心目中的秀才和大知识分子。只要碰到熟人,娘就会眉飞色舞地谈论我又发表了多少文章,那自豪的口气那夸张的表情好像发表文章的不是我而是娘自己。在娘看来,只有我才是顶呱呱响当当的大作家。好在娘不知道还有王蒙、贾平凹、韩少功、王朔、余秋雨、梁晓声等知名大作家,否则娘肯定会嗤之以鼻地报以冷笑,哼哼,他们算什么,我儿才是这个(伸出大拇指)。
娘后来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当了机关股室里的一名股长,脸上又多了一层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我儿当事!”(当官、掌权)成了娘念念不忘的一句台词,尽管我只是一个小单位里小得不能再小的迟到的股级干部。娘专挑人多的地方扎堆,为的就是唠叨和炫耀我的当事。娘走到哪儿讲到哪儿,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人真以为我当了大官,时常上门求我帮忙办事:摊子被扣、车辆违规、孩子升(转)学、家人住院、村民进城务工,等等,遇到什么难事都找我出面摆平,娘的大话使得我成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上帝。当然,对于这些有求于己的人,我总是尽自己最大能耐出面解决,极力维护娘大话里的尊严,绝不让娘轻易失掉一次面子。
娘的大话曾让我矛盾过、委屈过、出丑过、抱怨过、恼怒过,但我明白娘的良苦用心和别出心裁的表述方式,从记事时候起,我就牢记娘的大话,捍卫娘的大话,遵从娘的大话,践行娘的大话,默默地配合娘淋漓尽致地演绎大话。我深知,娘的大话没有丝毫的虚伪、傲慢、自卑和盛气凌人,有的只是激励、奉劝、褒奖和真心祝愿,它是娘望子成龙的殷殷期盼和拳拳爱意的自然流露,是娘真挚无私和圣洁伟大的母爱的本真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