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德福
这几年,陆续听到噩耗,尤镜泉、胡文龙、柳月良、银小哲……先后驾鹤归去,忆昔个个生前活鲜,散发耀眼光芒,也因工作关系,与我初识、深交,已近忘年之谊,这些长者的撒手人世,实在令我等伤悲。
仔细回忆,我结识胡文龙教授,还应归功于李雄李伟两兄弟。
这两兄弟,是广西玉林人,现已有70多了。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我任职的某三资企业倒闭,我失业了,像没头苍蝇般嗡嗡乱飞,到处去找线索求职。有天,百无聊赖,漫步在市内的荔枝公园,发现湖畔一空地围观好多人,近前,方知是有人现场表演吹画。这项技艺是将备好的纸铺开平放,将墨汁倒在纸上,表演者俯身吸气,然后呼气吹动墨团在纸上流动,或疾或徐,依墨行走,不一会就有枝老树腊梅呈现,再以手沾红颜,在枝干任意点染,则为红梅朵朵开。此画快速,不超三分钟即成,还可现场创作一首藏名诗题签赠送,现场围观者多,大家都踮脚伸颈看稀奇。
有人愿意当场购买,每幅标价20元,一时购买者众,令表演者忙碌起来。咦,怪了,在应付场子的有两个人长相一模一样,一人铺纸,另人就泼墨作画,配合很好。见大家疑惑,这两人中有一人站在围观的圈中央,解释说,“朋友们,不要费神再猜,我们是孪生兄弟,广西玉林柴油机厂的,一个在车间,一个在厂工会。今天的吹画只是技艺之一,我们还会空手玩纸牌、锯琴等多项,各位如有耐心,我们等一下就表演给大家看,怎样?”众多的好奇者忙拍手叫好,一片欢腾。
我心无定所,自是好奇者之一。在看了孪生兄弟们的几招表演后,我挤进去与他俩搭腔,年长者为李雄,儒雅秀气。他掏出一份表格,要我填上,说晚上来寰宇大酒店某厅面谈。
当晚,我去了。只见人群涌动,是一会场,悬挂深圳市成功者研究会XX届会员大会横幅。李雄、李伟兄弟俩已改变白天卖艺角色,此刻西装革履,正在彬彬有礼地迎来送往,我凑到跟前,没等我开腔,李雄就认出我来了,忙说,欢迎欢迎新会员。我纳闷,冷不丁成了会员,但一想,自己正不得意,能入会,结识些成功人士自然不错,所以,当晚我跟随四处识人。走到主席台边时,李雄特地招手向我介绍了本文主角胡文龙先生。那晚,胡先生容光焕发,满面泛红,他很客气地与我握手作简短交谈,临了还嘱我得闲去他家玩。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女性也向我频频点头。
后来,我知胡文龙先生是上海人,很早就来深圳了,先在工业学校教书,后入深圳大学任教授到退休。他的夫人姓林,
亦为教师,退休后两人同栖同飞,形影不离,惹人滋生艳羡之意。
可巧的是,不久,李雄要我去胡教授家送资料,我遵命去了他住的布心小区,找到他后,他留我在家稍坐,他夫人从里间端来果盘,有苹果有梨,削了皮分切好的,用不锈钢刀叉串了块递给我。我暗思,真不愧是教授家,生活品质还蛮有档次呀!
接触多了后,我知道了胡教授的身世不凡。听旁人说,胡家非常有钱,生意做得很大,传说上海南京路有一半店铺是他家的。胡含着金钥匙出生,优渥富足,从小身边配有两个保姆伺候。1949年共产党执掌上海后,这一切瞬间颠倒,胡家资产大部充公,剩余仅供一家粗茶淡饭。胡已成少年,此时落魄拮据的生活应是记忆深刻。他上学,因身份被列入团结争取对象,学校物色根红苗正的同学去单独一对一帮助他。巧的是,派去的同学姓林,是个女的,中共党员,既是帮,就得多接触,胡文龙这毛头小伙,适应性强,没有豪门惯坏的毛病,反而谦卑有礼,勤勉刻苦,久之生情,两人竟暗生情愫,谈起了自由恋爱。此番举动,让人大跌眼镜,使当初出此主意者懊恼不已。不过,木已成舟,毕业后两人申请结婚,几十年来经历人生大风大浪,都搀扶着一起承受,两人的爱情之花鲜艳绽放。
这对伉俪为人低调,宛如寻常百姓、升斗小民。但男的身板硬朗,两鬓染霜,女则秀逸婀娜,气质不凡。
胡教授乐呵呵的,笑容可掬状。偶尔会蹦出上海老克司的沪味,在公众场合,夫妻俩总是手牵着手,相偕相伴,像极了他俩共同的人生路。
我帮李雄李伟打下手,苦撑了两个多月,因为他们也艰难,偶尔收入三瓜两枣,尚不足李的两家日常开销,所以,很难有份固定的收入供我养家糊口,而李则大言不惭,整天吹嘘自己成功的N件案例,还说多少老板多少巨资要他俩参与,显示了浓浓的江湖气和格局小的弊病。有次,我幽幽地给胡教授说了,他沉吟良久,告诉我,你要担负养家责任,是不能耗在他这里的,想法找份正经事做吧,他们俩兄弟,江湖混惯了,是有点技艺有点聪明,经常策划别人,其实,最应该策划的是他俩自己……
至此,我离开了孪生兄弟,找到《深圳特区报》,入职旗下的《投资导报》,当了名采访记者。
因为工作原因,我别无暇顾,与胡教授几年没联系了。有天,我在东湖公园采访盆景园艺大师林鸿鑫老先生,听他时常提及黄南美这个人,我就留了个心眼,让他告诉我联系方式。
嗬,二者竟在同一个公园,林老的盆景园在内侧一华里许,黄老则在大门进门右侧。
拜访黄南美老先生时,这位经历过枪林弹雨,尔后在不同岗位为民服务,退休后联络众多善心人士,矢志不移帮扶帮困的老党员老战士,年已耄耋,但精气神不错。他讲起了很多事,令我感动不已。其中几次提到胡文龙教授捐资帮助全国56个民族儿童上学的事迹。我心一震,忙问,胡教授还在?能联系上吗?他向身边的年轻助手要来电话号码本,在里面找寻了一阵,让我记下。
第二天,我心急,一早就赶过去了,他还住在原地,小区是老旧社区,没有电梯,铁管的扶栏已是锈迹斑斑,两夫妻住在陋室,安之若素,怡然自得。我气喘吁吁爬上楼敲门进屋,他迎出来,忙按住我,不让换鞋,嘴上说,“水泥地板,不讲究的。实在脏时,用拖把划拉几下就行了。”
“几年不见了哦!”我由衷感慨,胡亦是。
我问了资助儿童一事,他补充说,“昨天黄(南美)老电话说你要来,我很高兴,告诉他,你是老熟人了哇!”
“谢谢,所幸你还记得我,真的谢谢!”我寒暄。
说话间,从内室,他夫人林老师抱来一大摞东西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都是些荣誉证书或奖章,还有的是一厚册塑料封皮夹好的信件,打开一看,稚童们来自云、贵、川、甘、宁、陕、鄂、湘、粤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但都很工整。开头写的是,“尊敬的胡爷爷,林奶奶……”胡在旁补充说,“这是全国56个民族的儿童代表写来的,我用微薄之力帮助一下,孩子们很懂事,特别写信来感谢我俩。”
我评价说,“你这是一项善举,以你俩之力,支撑起孩子们求学读书的一片绿荫。”胡和林听后很欣慰。
不知何时,胡提起了人生理想。他说人类要改变饥饿,科研人员得多想办法多途径去研究,发现新食材、新食源,他从身后的壁柜中掏出一摞大红证书,还有其他获奖证书,提到一项草本植物转化工程的专项技术。
他解释说,世间遍布各种类花木草本,除少数有毒者外,皆可通过生物破壁酵化转换为人类食物。植物的根、茎、叶、枝都是未来人类在极端情况下可转化成食品食物的极好材料。
他进一步再解释,牛、马、骆驼、大象等自然庞然大物,都是食草动物,倒是虎、狼、豹、狗才是食肉者,可是食草食素者何以能成其大,而食肉者则为小,区别在于草木茎叶类却有营养,牛马都是反刍动物,它们食草有两个胃,一胃粉碎草茎成糊状,另一胃再慢慢将细碎食物研磨破壁,提取营养输送至全身,所以牛马吸收了草茎破壁后的营养,干劲力气都大过虎狼豹狗,皆因破壁技术所赐。
而胡的发明在于,他使用一项生物发酵技术,非化学成分添加剂,将草木花茎粉碎后置于缸中,与他研制的粉末状拌合内密封7-10天,到期后打开即有芬芳酒香,或可饲鸡喂猪,或可掺和面粉,做成面包馒头供人食用。
这项技术发布后,引起国内媒体一片欢呼,有的赞胡为中国的第二个袁隆平。
试想饥饿年代,曾有人食草腹胀而死,食乃天下大事,民以食为先,老先生有这能耐,可将普天之下、漫山遍野荒草转变为食品果腹,从此世间再无饥饿,岂不令人兴奋雀跃!
解放军很重视,认为,现代战争,要有可靠后勤保障,如果据守一地,久困缺粮,必定影响战斗力,弹尽粮绝时,胜负已定。如这时,能就地取材,草变粮能食,无疑是极大福音。于是,总后勤部派人来了解,发现有利战备,旋即下文,各军兵种行动,广州军区更甚,快一步找到胡,请他去组织生产,选择在清远盖工厂,紧锣密鼓地开干。时任军区中将司令员周玉书听说胡长期伏案有严重颈椎病,特地批复要广州军区总医院派最好医生用最好技术和设备治疗。胡很激动,感恩部队的重视,为资留念,出院时特地向医院要求将一副石膏颈护架赠他。
意想不到的是,当时中央有文件,要求部队退出所有涉地商业经营活动,这座颇具规模的现代化高标准厂房只得遵命停建,半拉子工程转交地方,因为资金困乏,视同鸡肋,无人愿接手,久之,竟成废墟断垣。
胡教授徒唤奈何,沉寂了几年,变得落寞寡欢。后来,他重整旗鼓,带领陈邦如等几个学生去穷乡僻壤寻找合作,利用人家的场地,小规模地有限生产,成品免费向周围养猪养鸡户试用,反馈是,确实节省了饲料成本和费用,肉质紧密细嫩,口感好。养鸡户说,我没再喂谷喂米了,人家买去都说是土鸡,好吃!
闻讯而来的乡亲们找到胡教授,要求提供产品,一时间,在莞惠汕潮一带出现了许多标榜草本植物饲料的猪场鸡场,惠东有位女性养猪户,还将自宰的猪特地注明是胡教授的产品喂大的,每斤要贵1元钱。
陕西的一企业老板听说后专门来察看,他发现此是商机,邀胡合作,胡只想尽快推广助民致富,心无芥蒂地爽快接受了他所列的条件。此人在深圳坪山科技园设立公司,对外称孵化基地,仅象征性付点租金,就凑一批人来上班了。而胡夫妻俩则荣任顾问,每月从市内来此几趟。
但此人意不在华南推广,而是看中他的家乡西北黄土高原和甘陕关中,他悄悄李代桃僵,将重要人及核心设备与资料挪至西安,在山西等地大肆宣传,夸张地造势,让胡教授呕心沥血研制成功的技术专利成为享誉当地的热馍馍。在胡教授毫不知情时,每年据此向国家农业部申报科研经费。知情人透露,每年他都会万变不离其宗,修改变换几项数据,添加几份应用反馈评价之类,就能成功取得国家科研经费。
教授年事已高,无力争辩,只能长吁短叹,闻之令人唏嘘。
时近中午,我执意请两位午餐,胡、林推脱不成,只得下楼来往附近餐馆去。甫落座,他就说,“不要浪费,够吃就可。”见我还在点菜,他急忙阻挡,三个人,仅两菜一汤。我不好意思,唤要加菜,胡赶忙说,“不急,待会能吃完再说。”三人边吃边聊,餐毕剩菜,只见两位老人不疾不徐,举箸倾盘入自己碗中,慢慢细嚼。他还戏说是光盘行动。
我很震撼,曾为新闻记者,遍食中华美味,经历过多重筵宴,品鉴过东西南北小吃,虽说也不曾浪费,但还没到如此地步,更何况他曾为富家少爷,曾有过钟鸣鼎食生活,但也不至于到如今每盘皆尽吧。可细想,胡老夫妻是对的,正因为有过富家子弟的经历,也承受了人生跌宕的落差,他俩才不暴殄天物,珍惜每一饭一粥。
我和他交往,因为职业特点,新闻记者每天要追逐社会热点,捕捉新闻线索,忙兮兮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不温不火,但他的学生陈邦如兄,自他引荐后与我多有联络,知他善心未泯,知他想尽快尽好将自己的发明专利运用,造福百姓,惜乎诸项条件不成熟,只能一再地等待又等待。
有天,邦如给我电话,说胡教授病了,很重,从市内医院转到龙岗的龙城医院了。我大惊,怎么就这样了,而且转到了名不见经传的民营医院。我赶忙放下一切,约陈一块去探望。我俩拎着在商场超市买的水果走进病室,胡已不能语,他夫人伏在耳边讲了几句,他头晃了几下,有泪珠滚落。我上前去握他的手,尚温无力,臂举起但皮已无肌肉。正是医院换班时间,无医护在场,邦如在此陪护,日夜不弃。此景我不便多言,一会儿告辞出去,随我而去的邦如,喃喃自语,“这番情形,只怕大限不久矣。”
没几天,电话来了,邦如说,老师去世了,奠仪定在某日某时殡仪馆,邀我去送一程。我驾车赶到,在现场,林老师展示一份医院用笺,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字,“几点了,什么时候,好难受,莫哭。”林老师说,这是胡教授病重时睁不开眼,摸索着在纸上写的,没多久,他就驾鹤西去了,应是他的绝笔!
我此刻悲伤,伫望着躺卧在青松翠柏中的胡教授胡文龙先生一脸安详,忙想起他生前,我与之交往的点滴,深感世事无常,人生不易,天不假年,惜无天助也。
【作者简介】徐德福,原香港《大公报》高级记者,《名家讲坛》栏目主编。现退休,居深圳。深圳市五星级义工,曾任深圳市奶业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