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永喜
牧羊人驱赶着一群羊往高山上走。
上山的路并不容易。前面是崖壁对峙的峡谷，这一段狭窄的路从石壁上凿出来，悬挂空中，比手掌宽不了多少。路外是陡峭的悬崖绝壁，湍急的水流在狭谷轰轰作响。
胆子大的羊从狭窄的路上直接跑过去。胆子小的羊呆在路口，紧张地竖起耳朵，望着幽深的狭谷，咩咩叫，不敢走。一只半大的羊由于害怕，踩在一个石头上，打个趔趄，石头砰然落入了深涧，发出雷鸣般响声。跌倒的羊眼看就要掉落悬崖，牧羊人赶紧跨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几乎悬空的羊，羊得救了！可它的右前腿折断了，已是无法行走。牧羊人把受伤的羊装在蛇皮袋里，挂在随行的马背上。
牧羊犬踮着腿跑过去守在狭窄的路口。牧羊犬受过伤，只有三条腿。受惊的羊群挤挤挨挨在牧羊犬身后扎成堆。牧羊人挤过羊群，走到前面，把滞留在悬崖边的羊一只一只驱赶过去。羊群经过牧羊人的引导，不再害怕，有秩序地排着队很快通过了这段险路。
羊群经过这段险路后，都自觉地跑到上山的路上。
此时的天空十分晴朗，洁白的云朵，
高耸的青山，奔腾的河流，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一幅美丽的山水画。
经过悬崖后的羊群，终于沐浴到了许久未见的阳光。羊群也变得活泼起来。羊群来到狭长的陡坡上。有的羊儿走着走着就忍不住爬到路边灌木丛里找嫩草吃，看来是饿了很久了。有的羊还在继续往前走，去找没有那么多同伴的地方，想独自占领一片草地。
上山的路仍然不好走，没有一步平地。牧羊人赶着马，马背上绑满东西。牧羊人和马慢慢地向前走着。
终于，他们来到一块开阔的山坡上。牧羊人嗬的一声喝住马，开始卸下马背上的东西。马一点都不安分，不停地走动，牧羊人只得牵住马头，嗬嗬嗬吆喝着，让调皮的马站定。牧羊人先天不会说话，耳朵听声音全凭直觉。
卸下那只受伤的羊，再仔细给它的伤腿敷药、绑上黄荆木夹子。然后卸马背上的东西。把所有的东西准备好后，牧羊人在山坡上搭帐篷。他决定，今天就在这里落脚放羊了。
在头羊的带领下，陆陆续续，羊群跟上来，牧羊犬紧跟在羊群后面。牧羊犬摇着尾巴在山坡上转了一圈，然后，躺在牧羊人旁边的草丛里，咧着嘴，伸出舌头，望着忙上忙下的主人。
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满山坡全是羊嚼草发出的簌簌瑟瑟的声音，偶尔有几声羊羔咩咩叫声夹杂其中。
牧羊人搭好简易帐篷后，又在帐篷旁边打下几个树桩，用藤条扎一个圈，给羊群准备下一个休息的地方。然后背了水壶到不远处的山沟里打来水，又去丛林里劈了些干柴回来，在帐篷一侧烧起一堆毕毕剥剥的火，开始做饭。
牧羊人运气不错，在林子里劈柴火的时候，意外地采到了小半袋蘑菇。牧羊人把蘑菇用水煮熟，捞出来沥干水，然后和干肉、米放在锅里一起煮。锅是铁锅，长时间的使用，导致铁锅外面变得黝黑的，但并不影响使用。火苗旺盛，架在石头上的铁锅开始咕噜咕噜冒着泡泡。
牧羊人找奶水充足的母羊挤奶，刚挤的羊奶又稠又鲜。牧羊人将羊奶用小铁缸子烧开，然后加在煮饭的铁锅里。铁锅里的饭菜快熟了。
高山上天气变化大，刚才还晴空朗朗，这时骤然飘来一阵浓雾，山坡上变得烟雾缭绕的，已经看不见对面的青山了。这里海拔超过千米，但雨水丰沛，牧草鲜美。尽管路途艰辛，却是牧羊人放牧的好地方。
浓郁的饭菜香味四处飘散。牧羊犬来到帐篷前。牧羊人盛出锅里的饭菜，分两个盆装着，一盆给自己，一盆给牧羊犬。热气腾腾的饭菜看起来非常独特，牧羊人在里面掺了羊奶，香味更加浓郁。
吃到后面，锅里有一层锅巴，黄黄脆脆的，透着奶油香。牧羊人分了一半给牧羊犬，自己留了一半。牧羊人边嚼锅巴边喝酒，高山上湿气重，酒对牧羊人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牧羊犬在旁边吃着锅巴，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吃完饭，去喂马。马闲得有些无聊，站在那里不时打个响鼻。这马是牧羊人三年前从一个牛贩子手里买下的。那时的马还是小马驹，正生着病：发烧，精神不振，伸头直颈，口色鲜红，咳嗽不停，咽不下水草。牛贩子见它无可救药了，准备把它宰了当牛肉卖。牧羊人把病恹恹的小马驹买下，找了些草药金银花、荆芥、栀子、木香……煎熬好，给小马驹治病。在牧羊人的细心照料下，小马驹的病好了，变得膘肥体壮。
喂过马，牧羊人带着牧羊犬在帐篷周围查看有没有羊儿走失。吃饱的羊群很乖巧，集中在一起休息。没有主人的指令，它们是不会乱跑的。有母羊刚刚产下小羊羔，牧羊人把羊羔抱回帐篷照看。羊群是牧羊人的命。
夜色很快降临。起了山风，尖厉的山风呼啸着一阵强过一阵。山风打着转儿，一会儿从山岭扑向山谷，一会儿又从山谷蹿上山岭。山林里树枝随风狂舞，好似千军万马在厮杀打斗。煮过饭的火堆被吹得火花四溅，牧羊人用土把火堆盖上。马兀自站在那里，不时地甩着尾巴，不时地甩着蹄子，显得惶恐不安。帐篷被吹得哗啦啦作响，好像随时会被吹离地面。牧羊犬跑进帐篷，摇着尾巴抬起身子扑上主人，牧羊人紧紧握住它的前腿。顿了顿，牧羊犬收回身子，轻轻地叫了一声，跑出了帐篷。
有雨点落在帐篷上，是高山常见的雾雨。雾雨窸窸窣窣顺着帐篷流下来。
辛劳了一天的牧羊人，在帐篷里响起了鼾声。随着鼾声，呼啸的山风也慢慢消停下来，山林慢慢归于宁静。
汪——汪——汪！
猛然，牧羊人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牧羊犬急促的狂叫声。他急忙从床上跃起，手握砍刀跑到帐篷外。
外面月朗星稀。牧羊犬蹲守在通往山坡边密林的那条路口，在使劲狂叫。牧羊犬的叫声在空寂的高山上显得非常凄厉。看见这情形，牧羊人明白，初来乍到的羊群让潜伏在山林里的猛兽盯上了。
牧羊犬见主人来了，停止吠叫。围在一起的羊群有点骚乱，惊魂甫定，见了主人，都齐刷刷抬起头来。
时值下半夜，风停了，雾团也散了。月亮悬在灰蓝的天空，照得四下如同白昼。远处绵延的山峰像一幅幅剪影，似乎若有若无。附近高高的山峰则涂上了一层银色，看起来比白天要低矮。
吽——呜……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其强，把高山平静的夜空都刺破了，让人不寒而栗。
牧羊人握着砍刀坐在羊群旁边的一个树墩上。牧羊犬走过来，趴在他身边。牧羊人伸出手摸摸牧羊犬的头，感觉到手指上黏糊糊的，有股血腥味——牧羊犬受伤了。
山坡上很静。月辉映衬下的天地很空，很静。有流星划过天际。
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山林深处缭绕，有许多发着绿光的眼睛在山林里晃悠——牧羊人顿时感觉到背心透出刺骨的寒气。他把白天劈回的柴堆拢来，烧起一堆熊熊大火。强烈的火光把山坡上照得通亮。牧羊人把牧羊犬招呼到身边，火光驱散着他们心中无名的恐惧。
天快亮的时候，牧羊人才回到帐篷睡觉。
高山上的早晨是从灌木林里的鸟鸣开始的。啾、啾啾、啾啾啾……先是一声、两声、三声，然后是一群鸟的欢叫声，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鸟儿们一会儿从林子里追逐着飞上空中，一会儿从空中嬉闹着落入林子里。几只白鹇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树木稀疏的林子里悠闲地走来走去。
太阳缓缓升起。山山岭岭，沟沟壑壑，草藤树木……洒满金色阳光。
取水得穿过山坡边那片密林。牧羊人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正在饮水的麂子。黄色的麂子几步弹跳就跑到了远处的山脊上。然后，它机警地回过头，望着牧羊人。
山沟里流着一股山泉水。山泉水清莹澄澈。牧羊人把水壶放在一个岩窝下，又去摘了片宽大的树叶，用树叶做水槽将山泉引进水壶。叮叮咚咚，水壶发出悦耳的声响。
等水的空隙，牧羊人在水边摘了些绿色的叶子，把叶子对折几下，揉成一个团，用来做盖子用，塞水壶口，免得提水回去时水洒出来。
牧羊人接水的下边有个小水潭。几只黑色的大石蛙正伏在石头上。听到响动，石蛙扑通扑通纷纷跳入了水中。却还有一只趴在那里，傻傻呆呆一动不动。牧羊人把它抓起来，它才如梦初醒，胡乱踢腾着粗长的后腿，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牧羊人放在手上掂量掂量，足有半斤重，可是一顿难得的美味！
后来，牧羊人把石蛙丢进了水潭，活蹦乱跳的石蛙在水潭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早饭过后，日上中天，山坡上草天一色。已是夏末秋初，高山上季节来的慢一些，仍然草木青青。山坡上那棵迟开的映山红，昨天还是满树花苞儿，今天竟然绽开了鲜艳的花朵。
草尖上的露水被太阳晒干了。牧羊人放出羊群，头羊领着羊群到山坡上吃草。马慢悠悠地跟在羊群后面，时不时顽皮地打个响鼻。
牧羊人拿了锄头挖药材：养生的黄精、党参，治病的七叶一枝花、乌头……都是高山上才有的珍贵药材。牧羊人挖的药材不卖，他也不储存过多的药材。他挖的药材，晒干，供自己用，或救他人之急。
牧羊犬昨夜被猛兽咬伤了耳朵，伤口上结了黑黑的血痂。这个时候，它在一棵小树下睡觉休息。昨晚上实在是太劳累了。
牧羊人坐在帐篷边吹木叶。
瞿呜——瞿——瞿瞿——
高兴的时候，牧羊人吹出这样的声音。
瞿呜——瞿呜——瞿呜呜——
心情烦闷的时候吹出这样的声音。
云淡风轻，碧空万里。羊群在山坡上吃草，狗儿在树荫下睡觉。仙鹤草开出了一串串小黄花，一群嗡嗡嘤嘤的野蜜蜂绕着黄花穿梭飞舞。
牧羊人今天心情好，吹出的木叶声也格外动听。一只灰色的小松鼠跳跳蹦蹦跑过草地，跳上帐篷，立在木柱上，竖起长尾巴，望着吹木叶的牧羊人。突然，它好像受惊了，转身一跃，从帐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牧羊人抬眼一望，天空飞翔着一只鹞鹰。鹞鹰体态轻盈，忽而扶摇直上，忽而来回盘旋，忽而平展翅膀停住不动……飞过一阵后，鹞鹰箭一样射上高山峰顶。
眼前发生的一切，祥和而安宁。
下午清点羊群的时候，牧羊人发现昨天那只受伤的羊没有归队。牧羊犬也不见了！
牧羊人心里一阵发紧。
吽——吽，吽吽……
他声嘶竭力地呼唤着，在附近寻找，没发现什么踪迹。他开始沿着崎岖的小路往树林里寻找。林子里古树参天，十分阴凉，地上堆积着一层枯叶。古树上悬挂着一根根粗大的藤蔓。忽然一股怪风，摇动着身边的古树。古树上一根手臂粗的枯树枝朝牧羊人头上砸来。牧羊人下意识地闪开，猛然抽出砍刀，紧握在手中。枯树枝砸在地上，地上枯叶四散纷飞。枯树枝砸到地上活了——是一条毒蛇！它迅疾钻入枯叶下不知所踪。牧羊人倒吸一口凉气，他迟疑了一下，并不停步，继续往前走。
牧羊人走到一块坪地上，眼前出现的一幕让他惊呆了：那只受伤的羊跪在地上，挣扎着痛苦哀号，脖子上鲜血直流。牧羊犬倒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肚子上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肠子流了一地……
整个坪地里杀气弥漫！牧羊人看到眼前的情景，头发唰唰竖起来。他冲过去一把抱起血泊中的牧羊犬，牧羊犬尚有微弱的气息！为了拯救被猛兽叼走的羊，牧羊犬刚刚与猛兽进行了一场极其惨烈的殊死搏斗，羊被救下了，牧羊犬却受了重伤！
牧羊人悲愤无比。牧羊人脱下衣服把牧羊犬破裂的肚子包扎起来，再把羊扛在肩上，抱起牧羊犬往回走。没走拢帐篷，牧羊犬就断了气。
悲伤的牧羊人在山坡上找了个开阔的地方，把牧羊犬埋了。为防止猛兽扒坟起尸，牧羊人在里面撒了一层柴火灰。
牧羊犬跟随牧羊人十几年了，护羊看家从没出过差错。五年前的一个夜晚，突降暴雨引发山洪泥石流。牧羊人在房里睡得死，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崩山塌方、泥石流堆上房梁都不知道。直到牧羊犬跑进屋里撕扯他的衣服，才把他叫醒。他们刚跑出来，房子就被排山倒海般的泥石流摧毁掩埋了。牧羊犬救了他一命。在他们逃离的那一刻，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把牧羊犬的右后腿砸断了。牧羊犬好端端的四条腿为救主人变成三条腿。现如今，为救猛兽叼走的羊，连命都送了。
想到这里，牧羊人喉咙哽塞，眼泪流下来，心里痛苦不堪。他拿了片木叶幽幽地吹起来。
太阳快落岭了，血红的夕阳洒在帐篷上。起了微微的山风，有点凉，牧羊人不觉打了个寒战。
咴——咴——
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牧羊人身边，用脸摩挲着主人。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羊群也围上来，抬起头，齐刷刷望着主人。
牧羊人顿时心里一热。他张开手臂，把一只小羊羔紧紧抱在胸前。
【作者简介】陶永喜，苗族，湖南绥宁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绥宁县文联主席。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芙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