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文化》2022年第2期
文/连檀菁
作为潮汕人,潮剧是我们的文化印记,它唤起我们对故乡、对往昔、对潮汕风物所承载着的一切美好回忆的惦念和向往。
婉转的戏腔,在悠远的历史中传承流变,将古今的情意和审美串联,迸发出艺术的力量,美的震撼。
潮剧的源头可追溯至宋元时期的南戏。南戏在浙江温州形成后迅速向南流传,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声腔剧种,在潮汕地区,南戏吸收了本地的语音语调和民间艺术,演变出别具一格的新剧种——潮剧。此后,潮剧吸收本土文化元素而不断发展变化,在艺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到明代嘉靖年间已经趋于成熟,许多民间故事成为潮剧的素材,使得潮剧在内容上愈加为百姓所喜闻乐见。清代,潮剧更加繁盛,传唱范围广,社会认可度高,成为民间社会重要的文化活动形式之一。从形式到内容,潮汕的本土文化为外来的南戏注入了独一无二的文化内质和艺术风韵,潮剧在继往开来和兼收并蓄中走向繁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潮剧走过不同的历史时期,与时俱进,历久弥新,成为兼具地方性、时代性和可持续性的地方剧种,走出了潮汕,甚至走出了国门。潮汕是著名的侨乡,东南亚的华人群体有不少是来自潮汕的,潮剧作为他们共同的文化因子,成为联结侨胞的文化纽带。这时,潮剧对他们而言是家的呼唤、是安心的依靠、是温暖的精神港湾。国内的许多潮剧团往往应侨胞的邀约前往海外演出,一来一往,熟悉的曲腔传递着故乡的温情。
潮剧的唱腔和音乐别具一格,一唱一和里可感受到潮汕人独特的审美创造和艺术传承。帮声便是潮剧的一大传统,帮声即是帮唱,和如今歌唱舞台上所说的“和声”有些相似,是台前的人在唱曲时有幕后的人在一同吟唱,不过帮声不似和声那般低回隐微,而是可以明显听出多人合唱的感觉来,整齐有气势,使得唱曲的艺术感染力大大增强,情感表现和戏剧冲突更具有冲击力、爆发力和震撼力。帮声的设计也有不小的讲究,它并非贯穿于整部戏剧,而是根据人物吟唱表达的需要出现,有时在句末,有时在拖腔和高音区,有时则在重句、衬句等,使整段唱词听来错落有致,抑扬顿挫,高潮迭起。在潮剧舞台上,帮声的出现总能给观众带来惊艳,像一阵大风,推海浪则浪涌滔天,吹火苗则火势熊熊,变化有致而余韵无穷。从情感渲染的角度来说,帮声使得欢快的场景更引人欣悦,悲哀的情境更惹人泪垂。
潮剧的伴乐更是与其他地方剧种有显见的不同,一方面保留了唐宋以来传统的古乐,另一方面吸收了本土的音乐艺术,如锣鼓乐、庙堂音乐、笛套音乐等,听来独具风韵,如酌浓茶,初时惊艳,含之浓醇,咽后回甘,迭出的层次让人沉醉。锣鼓乐节奏鲜明,弓弦乐如流水低回婉转,弹拨乐清脆有如珠落玉盘,吹奏乐悠扬有如高山流水,组合在一起营造出一个变化万千的舞台世界。小时候在家里,每天下午四点爷爷都准时打开电视听潮剧,那时只觉得咿咿呀呀的,并不好听,如今离了家,再偶然听起,才发觉这就是乡音,在无数个离家的夜里,一声锣响,勾起心底对家的柔软和依恋。
在我高三那年,班里的一位同学极喜欢唱潮剧,课间大家围在走廊上谈天,她指尖盈盈一拈,悠悠扬扬的调子就唱起来,若是在宿舍里,便手势、眼神,乃至脚步走位一应俱全,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她也常在走廊的空地上高声唱,引得其他楼层的人也都来围观。她也从不害羞,我们都可以在她那里“点曲”,只要是她会的,便立即大大方方地吟唱出来,没有奏乐,没有布景,没有华衣水袖,没有鼎沸人声,只那尚显稚嫩却婉转悦耳的腔调,在压抑焦虑的毕业年,拂去我们心头的焦虑,代之以释然和希冀。
舞台有一半是视觉的艺术,潮剧的服装也自是别有风韵。潮剧服饰在设计中充分吸收了被誉为“针线上的艺术”的潮绣的技艺风格,以金银钱绒色线绣制,柔和而不失遒劲,变化多端,尽显富丽,缀以鸟兽、花草、云水等纹饰图案,更显生动雅致。服饰在剧情中起到暗示人物身份等级的作用,同时呈现给观众以极致的审美感受和文化体验。
我第一次真正近距离看到潮剧的戏服是在初中时,在那之前都只是在电视上看到或者在戏台下远远地,看不真切,因此也不觉得稀罕。初二那年区里的博物馆新馆建成,父亲带我去参观,只见得那玻璃窗里,赫赫然一套戏服,红色的,间以青蓝色,其上有金色的绣纹和流苏,流动的图案和蜿蜒的线条张扬而大气,似龙,似蟒,正面还有很大的兽纹,威武中带着点俏皮,背上插着几面三角旗,图案和衣服相呼应,更显得威风凛凛。展柜上方悬着一个蓝色的头盔,花纹精细复杂,点着红白两色的珠子,两边垂下素色的流苏,顶上是两根长长的翎子。明亮的灯光泼洒下来,显得整套行头光辉熠熠。我站在柜前,隔着玻璃,满脑子只剩下一个词:辉煌。那震撼真是无法言说的。戏服是崭新的,却能从一针一线中看出历史的厚重,花纹复杂而不陌生,是熟悉的潮味风韵,看着它,耳边仿佛响起弦激鼓震之声,让人禁不住心潮澎湃。
潮剧表演是潮汕人民喜庆之时不可或缺的节目,尤其在祭祀游神的典礼上,是人们传达祈福和欢庆心情的重要仪式。每到这时候,路边会搭起临时的舞台,人们就在空地上放好椅子作为观众席,其后摆上红色的供桌,上面放满各式各样的贡品,点上红红的香烛。
台上歌舞喧哗,台下人头攒动,但听得响亮的鞭炮声渐近,伴着铜锣清脆的敲击声,那便是游神的队伍来了,布置了贡品和香烛的人家便站在自家的供桌旁,举起香烛低头祭拜,没有准备供桌和香烛的人家也举起双手合十在胸前,默默向“老爷”(老爷,是潮汕人对信仰的神的称呼)祈求着未来的安康。这时,潮剧代表着喜庆,代表着潮汕人民对未来的祈盼,传达出人们对生活的爱和敬意。
在我们的小镇上,每年元宵灯会时也总会有潮剧演出。夜色正浓,人间一片五光十色的流彩,街上扬起的彩旗,路边红火的灯笼,小孩手里样式各异的花灯,整条街拥满了人,满是节日的气氛。潮剧演出就在路边的戏台上,婉转的曲调萦萦在耳,惹人驻足。戏台的对面是花灯展示区,独具特色的潮汕花灯精致玲珑,有不少人物设计便是以潮剧情节为参考的,两相呼应,让人完全沉浸在一个潮声潮韵的世界。热闹的元宵灯会,是对长达半月的春节节庆的总结,也是宣告新一年劳作开始的盛典。
从明代到现在,潮剧历久弥新,这是经典艺术跨越时空而不朽的伟大生命力,也离不开代代手艺传承人的坚守创新和历史书写者的追源探索。戏曲史家吴国钦老师在采访中曾说:“在这个以解构经典、颠覆传统、蔑视规范、推倒偶像为时尚的时代,我们不敢戏说历史,也没有能力与水平这样做,只好老老实实,从各种故纸堆中,爬罗剔抉,力求把潮剧发展的真实面貌客观地呈现。”“我们把人生最后的精力潜能献给殚心守望的戏曲,献给梦萦魂牵的潮剧,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于是心中释然。”对戏曲的坚守,对历史的尊重,对艺术的敬意,是他们一生的事业和热爱,令人肃然起敬。
地方剧种的可持续发展素来是难解的议题,其最大的传播阻碍便是地域差异造成的语言鸿沟,也因此出现了“以普通话统一戏剧语言”的声音,我总觉这实在是万万不可的。就潮剧而言,潮语是潮剧的身份标识,是精髓和灵魂,也是潮汕人和潮剧故事联结的直接纽带,代之以普通话,一来失去了原有的韵味,由潮语、潮腔、潮绣、潮乐等组成的统一体系及其协调性被破坏,总好似张冠李戴,驴头马嘴;二来,且不说普通话的应用能不能将潮剧推向更广的地域,潮语的缺失首先在很大程度上会造成潮汕本地的戏曲爱好者的失落,导致原有潮剧热爱者的流失,实在是代价巨大。
其实,语言不通的消极影响主要表现在现场表演上,而在网络上,当各剧种的戏曲舞台在视频中被配以字幕时,剧情理解的障碍得到了解决,与众不同的语音反而能带来新奇的审美感受,是受到不少人欢迎的。由此看来,利用好网络和新媒体,或许可以填补语言差异带来的接受鸿沟,毕竟,不同剧种的语言虽然不同,戏剧的审美和艺术魅力却是多有共性的,而且很多时候,差异性带来惊喜,反能收获意想不到的审美体验。
潮剧的头衔不少,它是广东四大名剧之一,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过在我们潮汕人看来,它是潮声,是乡音,只这一点,便足以让我们热爱和自豪。
说来惭愧,作为潮汕人,我竟是第一次提笔来写潮剧。小时候在家,时常跟着大人们看潮剧,并无多么强烈的感受,还幼稚地将其归入“老一辈的娱乐”,现在来到异乡,离开了潮汕的文化环境,我和潮剧的联系竟是断了,再听来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隔着旋律,我好像又回到了家乡小镇,回到每一个温馨的元宵夜、每一个热闹的迎神节。
【作者简介】连檀菁,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热爱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