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文化》2022年第2期
文/杨 徐
上午校对不顺畅,放空时想起一位颇为喜欢的已故作家,便去翻了翻她停更好几年的公众号,最开始的一篇写道:
“往返在这条路数年,哪一段是梧桐,哪一段的角落里有几棵蓝花楹,我一清二楚,它们早成了我的朋友,有时我望着树,忍不住轻声说:真好看。也有的时候,望着是为了让眼泪倒淌,咬牙苦忍,心想,撑不住了。”
先是恍如隔世,紧接着觉得,尚且有口气在,倒也没什么是撑不住的。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使得肩颈僵硬,前后左右地转头稍作舒缓,视线匆匆扫过办公室。2013年,公司搬迁至此,记得第一次进来就有种说不上来的“规矩”,空间与布局皆是四四方方的。后来记不起是哪天,突然发现这“规矩”是后知后觉才感知到的“对称”。
我们办公室的设计应该是强迫症爱好者喜欢的,线条的纵横分布对等,堪称(相对的)完美轴对称,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能找到那条对称轴。就连放置饮水机的那块空间,跟另一边的隐形无用门的宽度也是对等的。除了工位,尤其喜欢铺展至天花板的整面墙书架,整整齐齐中透着神清气爽,规规矩矩中暗藏喜好密码,无形中便有了“摆书很积极,找书不嫌烦”的自洽与自在。
2022年是我从事编辑工作的第十年,也是在潇湘文化的第十年。细数过去多年的工作,脑中浮现出大大小小的黄色标注,即“查找不正确”,情形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种:疑问处没核实、内容重复未发现、序号有误看不出、错字漏字没校出、标点符号未规范、常见格式没统一、图片模糊未提出等。
白纸黑字不单是观念与思想的输出,更是一种警告,因而必须对文字常怀敬畏之心。唯有在此基础之上,面对PDF文稿时才能保证不是完成任务似的走马观花,而是沉下心来仔细看稿,纠正每一处错误,核实每一处疑问,哪怕再细小、再繁琐,也该认真、细致、耐心地完成好每一次校对。
校对像什么呢?像独自在玩由无数铅字块组成的扫地雷游戏,雷区是错别字、标点用法、篇章和各种级别标题的格式、语意或用词是否恰当,禁用词、敏感事件、内容重复或前后说法不一致,又或者页眉页脚、拼音,小得不能再小,甚至于无人在意之处。看文本内容的同时,也是在找规律,找这本书的设计规律与内容编排规律,找得到,扫雷会容易很多。可是,即便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也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毕竟进入印刷流程后便是落子不能悔了,一步错,满盘皆输。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出过的每一次错,兴许是出错后的挫败感太巨大、很深刻。
近几年,心境平和的时刻相比往年往日更多,不是修心有所得,而是逐渐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于浩瀚无垠的宇宙苍穹,抵不过一粒尘埃;于随日升而繁空点点的星尘,微弱得毫无光芒可言;于仅有一次的人生,必须且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于听不到足音的时光,想要成为沉默的同行者;而于“情”之一字,皆是或熟悉、或不想再熟悉的过客。
在人类初有轨迹之前,宇宙便存在,或许待人类灭绝之后,宇宙依然存在。沧海一粟并非只是简单一成语,而是生命之于宇宙的本质。诉说、言语、说话、长句、倾吐、热络……心在时是蜜饯和良药,无心时是嚼蜡和拖累。任出其一,皆不是上策。
但是无所谓了、没关系了,当我相信且期待某本书所讲述的一切成为现实时,当我在十年编辑生涯中还能找到对文字的真心时,当我依然过着天天跟铅字块打交道的日子时,才发现生命中确实有过多的不肯舍弃和繁杂的不值一提。
犹记得前年盛夏校对的书,作者已七十多岁,临时受他人所托之情写一部军事类半传体小说,于是从头开始学电脑、敲键盘,如学生般每日勤勤恳恳地码字。
又比如某日下午,八十多岁的老校长来公司找我帮忙,将他手写的文稿录入电脑,言辞间满是诚恳的谢意。自入职至今,老校长隔段时间便过来,久而久之渐成习惯,打声招呼后缓缓走过来说:“小杨,我这次又要麻烦你了。”或是问问最近有没有需要把关校对的书,或是帮忙修改某篇聱牙诘屈的稿子,又或是为表谢意而免费上几节高质的古文课。老校长写文章是字字斟酌、句句推敲的,“改成谢字,酬谢比酬答更恰当。”“不是病字,是疴。”斟字酌句犹如手工匠人,对文字存有敬畏感的人越来越稀少的当下,听着他细细解释着为何要改,不禁心下一宽,紧跟着又一热。
害怕衰老的时刻不多,老去是尽人皆知的自然规律,我对此暂无焦虑。怕的是当时间的存在变成无聊的深渊,挣扎其中的我彻底找不到精神所倚。没有了喜欢做的事,失去了尚能发挥余热的一小块天地,甚至放弃热爱,每日唯一可做的,便是等待。等待身体机能不堪重负至停止运转,等待油尽灯枯,等待岁月的足音深深浅浅地划过往昔,等待尊严被难以自理的狼狈消磨得半点不剩。我仿佛能看到等待的尽头是黑暗,所有光皆照不到的黑暗。
但凡尚有消遣的星星点点与欢喜的微弱火苗,即便步履蹒跚,前路仍会有光的,对吧。像那本书的作者,像老校长,虽然步伐不再矫健,可我看着他们走出的每一步仍脚下生风,开出繁花。
从小门面、住宅房到写字楼,潇湘文化的十五年是勤勤恳恳,是脚踏实地,是逐年壮大;从初入潇湘、校对新手到小小编辑,我的十年是点滴成长,是生活晴朗,是热爱文字。无论是十五年还是十年,好的、坏的,愉悦的、委屈的,应对自如的、焦头烂额的……我们都有过,也都熬过。
关于人生这本书啊,释怀即便不是最好的注脚,也是熨帖的存在。如同逝去很久的去年、前年和记忆模糊的往年,我们被推搡着行至此刻,毫无例外地,它在发展中成长,而我依然在这里。
彼得·汉德克说:“我靠阅读、靠梦想与存在守住经验。”穿越人潮与街道,回来时看到小区的花,一片遮天的深绿与碧绿中,显得分外热烈、灿烂、醒目与鲜活,是优雅且倔强的美。站在树下抬头看枝丫和树叶,血液在流动,心脏在跳动,脉搏与呼吸有了平稳的交汇。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愿今后校对提质而阅读绵长。
【作者简介】杨徐,女,湖南岳阳人,系东莞市潇湘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编辑部主管、《潇湘文化》栏目编辑。在公司供职已满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