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仇士鹏
人们总能在豆腐的身上玩出各种花样,嫩豆腐、老豆腐、臭豆腐、炸豆腐、酱豆腐、乳豆腐……那一块白嫩的豆腐在锅碗瓢盆间可谓是身经百战,掌勺之人所能想到的十八般武艺,它样样在行。
懒豆腐亦是豆腐大军里的一员。
虽然被冠以懒字,让人联想到好吃懒做的富家公子,但它的身世却和苦有关。懒豆腐是鄂西南地区土家人的一道家常菜。在解放之前,土家人的生活很是艰难,住的是吊脚屋,穿的是粗布衣。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人们哪里舍得把豆渣扔掉,全部放进锅里煮开,再加入切好的菜丝,就成了一道新的菜式。因为里面包含豆渣,所以被称为合渣,而它与制作豆腐相比,流程上简单许多,所以又被叫作懒豆腐。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专属的风情,投影到生活中就会落脚于日常的衣食住行。对于上个世纪的人,懒豆腐算得上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当一分甜都要分作两天用时,些许豆渣在他们的心中根本不是口感的破坏者,而是营养的搬运工,是能供给一天劳动消耗的重要能源。它是那个艰苦时代的见证者,也成了如今人们忆苦思甜的载体,在当地,至今还流传着“辣椒当盐,合渣过年”的谚语。一碗清淡的懒豆腐里,有着一间破旧、昏暗、人影攒动的老房子的缩影,也有一段割舍不掉的乡愁和怀旧情结,静水流深。
把时间继续往前推,想追溯懒豆腐的起源,在查阅资料时意外地发现了另一种做法的懒豆腐。据说在元朝末年,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流域大战。朱元璋不敌,败退到江西湖云乡一带,弹尽粮绝之际,只能向当地百姓借粮。可恰逢当年灾情严峻,水稻欠收,百姓家中的余粮并不宽裕。人们就想了个办法,把大米磨成浆,加入荞麦磨出的粉,煎成饼后,切丝,再送给朱元璋当军粮。没想到他格外青睐,连声赞叹,并追问其菜名。想到它的口感和豆腐颇为相似,又容易被煮烂,乡亲们就说是“烂豆腐”。后人觉得烂豆腐缺少情趣,考虑到它吃起来很是方便,倒入水中煮沸后即可食用,便改其名为“懒豆腐”,并一直沿用至今。
这是万年县湖云地区的懒豆腐。事实上,它只是套了豆腐的名头,本质上和豆腐并没有关系,而颍州地区的懒豆腐才是真正的豆制品。巧的是,它的来历同样和朱元璋有关。
彼时,他还在皇觉寺当和尚。据说,一次外出化缘的时候,他路过颍州,打听到一户人家,主人叫谭福星,靠卖豆腐维持生计,生活拮据,却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于是前去拜访。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后,谭福星很是同情,就让妻子做些青菜、豆腐。但豆腐昨天都已经卖光了,今天的黄豆刚浸泡好,还没有开始磨。“没事,现在就开始做。”谭福星说道。他把黄豆放到石磨上,让朱元璋来推,不一会儿豆浆就磨好了。这时,谭福星突然惊呼道:“糟了,石膏粉用完了,还没有买!”谭福星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而集市又太远,他实在不想去,便愧疚地对朱元璋说:“都怪我太懒了,让你吃不上豆腐。”朱元璋笑着说道:“没事,把豆浆和青菜放在一起煮,凑活着能吃就行。”似乎只能出此下策了,谭氏把没有过滤的豆浆直接放进锅里,等煮熟后,端给朱元璋。他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竟很是鲜美,比豆腐还要好吃。想到这道菜的诞生是源于谭福星自嘲的懒,朱元璋便把它叫作“懒豆腐”。
这两种懒豆腐从材料到做法都大相径庭,但它们所共用的那带有自我解嘲意味的懒字,却是对贯穿在中华血脉里的幽默、热情与乐观主义精神画龙点睛般的注解。
等到朱元璋登基后,吃遍山珍海味,味蕾上挂满了沉甸甸的审美疲劳,突然想起懒豆腐的滋味,便把谭福星夫妇接到御膳房来,专门做懒豆腐。这道连皇帝都情有独钟的菜,自然迅速地流传到了大江南北。
或许是因为朱元璋崛起于民间,所以民间的美食会通过编织传说来和他沾亲带故,从而分润他的光辉,在华夏这座美食大国里期盼声名着崛起。这在情理之中,事实上,正是这些多姿多彩的民间故事,为中华美食文化的锦缎添上了栩栩如生的繁花。
但老家的懒豆腐不搞这一套。走街串巷,在老人的口耳相传中,搜罗不到刻意和帝王将相的名字绑在一起的传说故事。它只端出一碗懒豆腐,有香怡人,但任君去留。其实,对于美味佳肴,再扣人心弦的传说也抵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谚语,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是难言的失望,但反过来却会是强烈的惊喜。
老家的做法和颍州的相似,都是省去过滤豆渣和卤水点制等工序。细细分来,有生、熟两类。熟懒豆腐是将黄豆先行煮熟,然后放入花椒、大料水等作料,用石磨磨成糊状后置入锅中,和干白菜叶一起煮,熟了便可端上桌。生懒豆腐则是用生黄豆去磨,因为少了煮熟的步骤,黄豆的清香会被更大程度地保留下来,因此得以在舌尖托付更长久的深情。
干白菜叶是懒豆腐的灵魂,也是记忆抛在上个世纪里的锚。如今在饭店里吃懒豆腐,虽然配料更加花哨,手艺更加纯熟,但少了干白菜叶,就少了让回忆穿越时空,让归根的落叶重新在枝头萌发的强大动力。不过,这就是生活的真实,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时间总在新与旧的辩证中匆匆地流逝。有了丢失与遗忘,才有遗憾和怀旧,生活才会有更深厚、更让人眷恋的滋味,教人学会珍惜和享受,学会感恩岁月的温柔和命运恰到好处的安排。
隔壁家的大婶常会来我家串门,和母亲一起做懒豆腐,边做边哼道:“我在婆家苦又苦,一日三餐懒豆腐;我在婆家难又难,柴一捆来水一担……”母亲便会笑呵呵地反驳她:“你的生活还苦啊,真不知足!我们这种吃了上顿愁下顿怎么吃的还没有喊苦呢。”母亲知道,大婶就是来找安慰的。她的生活当然没有这么苦和难,否则也不会嘴上嫌弃着懒豆腐,手中却一刻不曾停歇了。她多半是和老公闹矛盾,在家受了气,就来找母亲一起磨豆子,把堵住的气倒进石磨里,磨得干干净净。
母亲会开导她:“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吃什么样的饭,你要是中彩票了,家里有几千万,随便你怎么吃,天天吃鲍鱼都行,但是没有啊。懒豆腐的味道肯定比不上山珍海味,但一样能填饱肚子。生活嘛,就是自己过得去就行。幸福的秘诀在于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要和别人比。总有日子过得比你好的,越看心里越不舒服。但是心里不舒服又能怎样呢?只能白白地让自己不开心,还搞得家里气氛又紧张又压抑。知足才能常乐,不饿肚子,有衣服穿,有地方住,日子说到底不都是这样过吗?”
母亲这样说,也这样做。她小时候生病,右腿落下了永久性的残疾,一直到去世前,走起路来都一摇一晃,到后来,必须要扶着墙、拄着拐杖才能走。但她从不曾发出一点抱怨,仿佛在心中贮存着用不完的喜悦,不仅消泯了一切风霜雨雪,而且浸透了她所有的呼唤和诉说,让她的语气、口吻和用词始终属于春暖花开的时节。邻居说:“每天看到陈老二,她都是笑呵呵的。”我想,这份笑容也感染到了大婶。在我去外地上大学之前,她就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她依旧会来我家串门,挺着大肚子,看母亲磨豆子,做懒豆腐,再陪她唠唠嗑,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比白花花的豆浆还要醇厚、明亮。等懒豆腐做好后,母亲会送给她一袋,大婶开玩笑说:“这里面藏着幸福的秘方。”
母亲做的懒豆腐在左邻右舍是颇有美誉的,她不仅磨得细,还会放入一点猪油提味。相比之下,老家的懒豆腐就显得粗犷而野蛮了。小时候住在老家,大人们忙着下田劳作,恨不得把自己的脚也种进地里,哪有时间慢条斯理地做一顿饭,细细雕琢与修饰在他们眼中毫无意义的色香味呢?得空时倒一盆黄豆泡在水里,胀开来后,就放到石磨上推一桶浆水,等干完活回来,把它放进锅里煮一煮就能端上桌了。填饱肚子后,继续回到田里耕种生活。在这里,食物的功能有且仅有果腹。这样匆匆忙忙赶制出来的懒豆腐自然逃不过粗制滥造的诟病,但它把“懒”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一种自嘲,懒于做饭、勤于干活,既是统一的矛盾,又是因果的衔接。在懒字背后,是人们全身心投入生活的勤奋与激情,正如老一辈人所说:“有那时间慢慢做菜,不如上街多摆会儿摊,或者出去做小工,还能赚点钱呢!”做上一锅懒豆腐,够一家人吃上好些日子,这也顺理成章地让它成了农家人的心头所爱。
我想,玉盘上的珍馐要想赢得众多文人墨客的欢心,需要绞尽脑汁、精益求精,甚至是吹毛求疵,才能换来“差强人意”的评语。而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能让他们推崇备至的是用尽可能简单的做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能完成的、可以填饱肚子的饭菜,只要味道不是让人难以下咽,它必然会被亲朋好友争相学去,在一方水土,甚至历史长河里悠久地流传下去。
简单是其最强大的生命力,不需要师傅手把手地教,不需要一条条地对照菜谱,只要一两句话的提点,就能无师自通,并且做出不同的花样,此一白,可遮百丑。而当它占领了足够多的餐桌,成了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共同记忆,它就和这片土地的精气神,和这片土地上人民的魂灵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不仅有了象征意义,而且成了时间的证据,论证时代的发展和文化的葳蕤。
这种简单也暗含着道家学说中自然的思想。在《道德经》里有多处提到自然,比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我想,发明出懒豆腐的人一定是淳朴的,他未必学富五车,却在有意无意之间符合了道家自然、无为的处世哲学。不改变万物存在的状态,顺应它们的天性任其发展,不横加人为的干涉,不强加人的主观意愿,既无为而有为。懒豆腐的制作工艺很是简单,甚至谈不上工艺二字,它没有刁钻的火候需要把握,没有复杂的流程需要处理,没有纷繁的配料需要添加,它的做法可以一言以蔽之——把煮熟的豆子磨成糊状,下锅后放点青菜,就做成了。吃上一口懒豆腐,浓郁的豆香味席卷舌尖,或许是豆渣也被保留的缘故,这份清香不会像豆浆一样迅速地退散,而是在唇齿、在咽喉间缱绻与徘徊,极大地拓展了回味的长度和广度。
与之相对的便是豆腐。在制作时需要加入石膏,使液态的豆浆凝结成半固态,它的性质已然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它虽然依旧属于豆制品,但不再拥有纯粹的豆香,和黄豆的血缘关系也不再是直系的传承。
也因此,我们获得了新的探索思路。对于自然的馈赠,是不是可以减少人工的干预,归还天然、纯粹和原始,不要给它花里胡哨的造型和浓妆淡抹的修饰,只让它用自己质朴的味道撑起一种风味呢?懒豆腐给出了这种可能,我也坚定地相信,它会是未来懒系美食中率先燃起星星之火的大功臣。
懒豆腐是贫苦生活的一枚印章,也是人们安贫乐道的见证。这些可爱的人,他们的眼底和心中时常保持着一片空旷,不想,不求,不动念;他们的手中和心头是相同的事情,心无旁骛,不蔓不枝;他们在该笑的时候笑,在该哭的时候哭,不虚伪、不做作、不遮掩;他们把昨天的事情都留在昨天,明天的事情也不主动为其开门,不怨,不争,不念;他们对时间的记忆只有日升月落,他们会记得日历上的阴晴雨雪,却不会沿着它们留在生命中的痕迹进行深深铭刻。
他们是一杯茶,却不知道自己是一杯茶,而把自己当成一碗懒豆腐,所以从不把自己放在高贵的杯子里,而是随意地倒在破旧的碗里,从猪圈端到鸡窝,从田里端到炕头。懒豆腐从来不嫌弃,懒豆腐也从来不奢望,它待在碗里,就像人们待在自己的生活里,不与物杂,安而不动。这样的清净,是粗俗的、脏兮兮的、与芳菲绝缘的,但这样的清静才是由内而外的,更接近于本能性。它分外简单,又来之不易。
母亲曾笑着说:“以前农村人怕饿着肚子不得不吃的东西,现在反倒是城里人主动去吃,千方百计地去吃,花费大代价都要去吃。原来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想要都找不到了。”随着物质生活的极大富足,对自然与清净的追求会在无形之中水到渠成。“吃懒豆腐,吃的就是忆苦思甜的味道,吃的就是那份朴实无华、清静自然的味道。只有石磨才能给予这种成全,也只有自己亲手去磨,做出的懒豆腐才能‘懒’到自己的心头。”我回答道。
时代的发展是螺旋的。从上往下看,它始终是个圆圈,兜兜转转又会回到原点,但从侧面看去,它始终在向上旋转。我们和几十年前的人吃着同样的东西,心态却完全不同,我们更有底气、更从容,也更懂得享受,这是新时代、新征程照耀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光芒,这美好的人间,泥土生香。
【作者简介】仇士鹏,江苏淮安人,南京市作协会员、江宁区作协会员,河海大学水文水资源学院硕士研究生。偶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青年报》《大公报》等报纸,《散文百家》《青春》《阳光》等刊物以及学习强国平台,被《特别文摘》《杂文选刊》《杂文月刊》《报刊文摘》等转载。有文章被编为2021年遂宁市中考语文阅读理解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