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成国
朱老师
在朱家祠堂里,我们主要学习识字和算术,还有画画,印象中没有音乐,也没有体育。大概从四年级起,学校搬到了“窑洞学校”。窑洞学校是新造的,在三弄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北边。说它是“窑洞学校”,是因为很像延安的窑洞,房顶半圆形,据说这样省材料。窑洞学校里有了唱歌和体育,但似乎没了画画。教唱歌的是一位朱姓的女教师,她同时教我们数学。那一年里,我的数学成绩进步较快,期末考试中我的数学成绩比语文成绩高出一分,语文94分,数学95分。从小学到高中,我每次考试语文分数都要高过数学,而这是唯一一次,不无意外之喜了。
这数学成绩的提高,应该感谢朱老师。朱老师个子高高的,嘴唇微厚,人站着笔挺,看上去很威武的,说话也颇有些气势,我心里是怕她的。她大概还是当时三弄学校的负责人,可又似乎忘记有人叫过她“校长”。她丈夫是部队里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唱歌课。那时学校也没录音机什么的,但有一架脚踏的风琴,朱老师弹琴弹得绝好。这架风琴平时摆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一到唱歌课时我们学生就把风琴搬到教室里。在教唱歌曲前,朱老师总是先让我们练声,练那个“哆来咪法索拉西哆”,拉一拉长音,变换一下音调,然后发下一张油印的曲谱歌词,踩动风琴开始教唱,她唱一句我们就跟一句,一堂课下来,一首歌也就教好了,很少有落到第二节再学唱的。像《学习雷锋好榜样》《唱支山歌给党听》《过雪山草地》等,都是那时候学会的。与语文课、数学课比起来,我觉得唱歌是最有趣的,每每跟唱两遍就大致有了眉目,但唱歌成为一种喜好还是因为下面所发生的一件事。
那几年,生产大队里有夜校,有的是对贫下中农进行扫盲,有的是对一些青年民兵进行文化补习,唱歌也是其中的学习内容。有一天,大概是星期六下午,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儿来到学校,听到歌声就趴在窗外听。教唱歌的就是朱老师,她坐在前面,踏着风琴,弹着曲谱,她领唱一句,民兵们在下面跟唱一句。黑板上写的是《打靶歌》歌词:“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不知咋的,那些青年后生、姑娘就是学不好,不是有人跑调了就是唱得不整齐。朱老师很不高兴。她抬头看见我,叫我进去,我心中忐忑,不知怎么回事。朱老师说你唱一唱这歌儿。我怯怯的,但还是唱了,顺利地唱了下来。朱老师说,他在窗外听两遍就会了,唱得这么好;你们都唱了一下午了,怎么还不会?我料不想受到她的夸奖,很开心,原来唱歌还这么来劲!后来我竟成了校文艺演出队的一员。那一年,学校参加一个大型的春节文艺会演,要排演一个节目,一只歌舞,就是电影《创业》中的主题曲《石油工人心向党》,我担任领唱。那年正月初二,在衢山大礼堂里,当脚踏风琴响起《石油工人心向党》的曲调时,我的歌声也深情地响起:“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石油工人心向党,满怀深情望北京,满怀深情望北京……”
那两年里除了学唱《石油工人心向党》外,印象中,自己还领唱过《长征组歌》中那首《过雪山草地》:“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也是歌舞,也是在学校文艺汇演中。至于像《映山红》《红星照我去战斗》《红梅赞》等歌曲,似乎也没怎么专门的学唱,但一唱起来,那歌词和曲调似乎就是从自己心底流出,如山溪一般。进入到初中以后,唱歌离自己越来越远,但歌曲的旋律始终回荡在我的心里。现今想来,这些被称为“红歌”的歌曲其实早已深植于自己的灵魂之中,成为思想的一部分,终生难忘,难忘,再也抹不掉。
洪老师
1981年8月,我考上了浙江师范学院舟山分校,成了前刺笆弄第一个大学生。晓得这事儿的时候正是黄昏,落日在西边燃烧,映着一条长长的云,玫瑰色的。四周一片空旷。我正在三弄新村的田地上割草。立在山岗上的那只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要我明天到大衢中学去拿录取通知书——这份通知书,自己足足盼了一个多月了。
消息似长了翅膀一样早已传到家里,父母很高兴。那天晚饭吃的时间特别长,话也特别多。父亲特意温上一大碗酒,要我也喝点儿。母亲说这是老师的好,说我小时候的自卑与听话、自尊与倔强,又说到林林总总的甘苦与辛酸,说到有人那句硬邦邦的声音:若是村子里有人考进大学,他愿意夹着扫帚在村里爬一圈。那时候我正要高考。母亲说这话儿就是冲着我家说的,带着明显的讥笑。母亲这时候声音低低的,多了一点难过,对我说:“小囝哎,你要争口气。”
那一夜自己也不知是几点睡去的。醒来时日头已经老高,赶紧赶到大衢中学去拿通知书,我都不记得是从哪位老师那儿拿到通知书了,也忘记是怎么回家的。那时候考上大学的人没有像今天那么多,能考进、“吃按需粮”是很光荣的事儿,邻里乡亲、亲戚朋友都传开了,见到我总要问一句好,或者赞美一声。碰到母亲也要感叹几句,表示一下羡慕,说“侬苦出了”“家里小囝这么聪明”之类的话。我看得出母亲的喜悦和欣慰,很长一段日子里她的眉眼笑起来都是弯的。
那段日子里,来家里串门走动的人多了不少,与母亲拉话儿的时间也长了。我清楚地记得毛老师来了,跟她一起来还有一个老师,但我记不得是哪位了。她们送来了钢笔、笔记本什么的。毛老师是在朱家祠堂教我的,人显得胖实,看上去很敦厚。第一堂作文课就是她教的。毛老师列出了一组词语,是要我们把一些词语串连起来,组成一段话。我清楚地记得上面有“过去”“解放前”“剥削”“翻身”“解放”“生活”“幸福”等词。第二天交上去,我受到表扬了。记忆中,这是我读书后第一次受老师当堂表扬。
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事儿。她只是内心高兴。她觉得应该好好感谢一个人,谁呢?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洪老师。
洪老师的家在棺材坑那边,四、五年级时教我语文。她面容仁慈,言语平和,很有亲切感,上课实在而有味儿。印象最深的是她曾经一次的批评。那个时候,读书并不紧张,孩子们没有像现在那样学得又苦又累。作业很少,但还是有一些的。班里临时组织了学习小组,按远近分组,三四个人或四五个人一组,放晚学后一起在某一同学家里写字、做作业。而且放晚学也早,常常太阳离西山坡还有一大竿子。于是,组里做好作业的,没做好作业的,来了兴趣,伙伴们便拱在一起玩,捉迷藏啊,打纸仗啊,不亦乐乎。那天,我记得天空是有落日的,橙子似的嵌在岗墩上,旁边还有霞云,玫瑰色的,看上去美极了。为了啥事儿我忘记了,因为有趣贪玩,我竟然没做完作业就玩去了。有伙伴是劝过我的,他说你作业不做好我明天告老师去。第二天上课时,洪老师点到我的名,要我站起来,问我小组学习时为什么作业没做好就玩。那一刻我低头丧气,竟然被老师批评了,脸肯定是通红的。心里除了难过,竟还有一股怨气,恨那位小伙伴竟真的告老师去了。下课时、放晚学时,我都没去搭理那小玩伴一句话。这样持续了好些天。从此以后,每次学习小组里做作业,我都非常认真。
现在想来,我也许是多了一丝怨怼,也错怪了他人。是自己贪玩在先,没有理由生别人的气。打小报告,或者说类似于告密之类,那时是非常流行的,不用说班级里、同学之间,不用说在未成年人之间,就是在夫妻之间、母女之间、亲戚之间也是常有的事儿,亲不亲,只剩下阶级情,我怨不得人家。那种病痛,你没法改变。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人心的那份险恶,为自己被好伙伴告发感到彻骨的寒心。
洪老师对我很不错,她喜欢我。这不是我的猜测。她碰到母亲说起我,总说我胆小、听话、认真。那年我初中毕业后失学在家,她有次路上碰到我母亲,说一个好好的孩子不读书很可惜。母亲由此也更坚定了让我继续念书的想法。后来,又是洪老师主动联系,为我落实了一所学校,我得以到太平山小学重读了一学期,当年考入大衢中学。那一年是1978年。那一年大衢中学开始凭考试录取学生了。那个时候,我感到天空变得高远了许多,大地也广阔了许多,连乡间田野也平添了些明媚春色,一如从太平山到三弄小道上的那一片油菜花,黄澄澄的。考入舟山师专后,我家与洪老师家的走动多了起来。好些年,我正月初二或初三都要去洪老师家拜年。母亲告诫我说,要记得人家对你的好。后来我在《飘落的叶子》一文里写了这样几句话:
“正是洪老师的怜惜和关照,使我得以重续书缘,并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轨迹,与书相拥,与学生相伴,与教育相连。如果没有她,今天,我也许仍在田畔上劳作,用锄头刨挖生活的艰难与沉重;也许仍在波涛中撒网,用疲惫打捞岁月的沧桑与守候。是洪老师给我铺上了一块爱的基石,并鼓励我将这种爱传给那些像我一样年少的学生。”
丁老师
在三弄窑洞学校里,我上完了小学,又读了二年初中,俗称“带帽初中”。初中的语文老师姓徐,他个头小,人也瘦小,上课一板一眼的,极是认真,板书啥子的一笔一画,很是工整。特别是那个“周恩来”的“周”字,那一撇写下来甚是流畅,甚像他的得意之笔。我多次想模仿他的写法,让自己的字也漂亮点儿,但学不来。也许是个性和善,也许是不善言辞,他上课时下面同学空话很多。有次徐老师转个背在黑板上板书,就有同学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来。徐老师发了火,将粉笔扔向那位同学。但多数时候,学生在下面讲,老师还是在上面讲自己的。他与我们的数学老师恰恰相反。
数学老师是谁?名字我忘记了。只记得姓丁,她教我们数学的同时还教我们物理和化学。也就是说,丁老师她一个人任教三门课。一个老师教三门课,而且是数学、物理、化学三门主课,这从现在来说有点天方夜谭,但她确是担着。数学已经学代数了,物理讲到热学、力学了,化学有物质的分子、原子了,这些东西都看不见,摸不着,也想象不出来,而她似乎样样知晓,现在想来真的不可思议。那个年代,1976年、1977年,懂得这些知识的人,能教这些知识的老师实在是太欠缺了。
丁老师个子不高,身材匀称,脸盘子有点儿圆,肤色白净。她的课堂上都静悄悄的,同学们极少讲空话,开小差是免不了的,因为好多同学都听不懂。她上课认真,对学生也极严格的。记得学化学元素时,必须背出“元素周期表”。一节课下来,好多同学都没背出来。她说背出才能回家,于是我们赶紧背。等我背出时,夜幕已经悄悄笼起。这是自己记忆中唯一一次“关夜学”。有一次讲到“热胀冷缩”,教材后面有一道题,说是拉电线杆时,应是冬天拉得紧一点,还是夏天拉得紧一点。丁老师叫我回答,我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老师又叫了太平头那个姓李的同学。几十年后我把这个问题告诉给读五年级的女儿,女儿埋汰我说“爸爸真笨!你啊out了”。我只好自我解嘲,那尴尬的笑声里不无一丝酸涩。
现在想来,自己天资驽钝,加上那时候时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人们对“阶级成分”看重远远超过对知识的追求。而当下教育,却又变异为对“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的追逐,这也真是应了世道轮回、各有时事的老话啊。
一天早上,丁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来到教室里,给同学们读报,报上登载的是陈景润的事迹,说他是个数学家,摘取了数学领域一顶皇冠上的明珠,叫“哥德巴赫猜想”。什么叫“哥德巴赫猜想”?丁老师给了我们一个通俗的解释,就是证明为什么“1+2=3”。噢,原来,这“1+2=3”还要证明,证明出来还是科学家。我似乎脑洞大开。
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哥德巴赫猜想》,说那个陈景润读书研究非常专心,有一次走路也在想数学题目,竟然撞在电线杆上;在图书馆看书,因为看得认真,连下班关门了也不知道,被锁在图书馆里面。这个给我的印象很深。噢,原来这个才叫“刻苦学习”;噢,学问和成功原来是这样得来的,科学的殿堂原来是这样的坚持与奋斗后才走进去的。
那段时光,刚从十年阴霾中走出来的中华大地卷起了“哥德巴赫猜想”旋风,陈景润成了中国科学春天的一大盛景,有关于知识、有关于读书、有关于科学探索的话题又开始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刻苦学习,实现“四化”,振兴中华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旋律”。那些日子里,同学们作文中引用率最高的一句话就是:“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山路向上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而老师给我们讲话时说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这句话还作为格言,张贴在班级教室里,时时提醒我们刻苦学习,去勇攀科学高峰。
这话儿是马克思说的。后来,我又读到了他另外一句充满思辨的话:“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如果没记错的话,丁老师是汪家堂人,听说后来是调到舟渔公司子弟学校去了。在我心里,她是一个了不起的老师,一个知识丰富又好教的老师。
在三弄窑洞学校里,知识的学习并不成功,至少对我来讲。同学中后来考进中专的只有两个人,考进大学的只有一个人,听说那位徐姓同学后来去澳大利亚了。
上次回了一次老家,发现那个窑洞教室已经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楼房,外面挂着的是三弄村委的招牌。尼采说,人可以穿过白纸,穿过田野。我想这话的意思是人的灵魂如风一样飞扬,抵达人世间每一个有心的地方。只是在这个纷繁的季节里,少年的寻觅已成为一种无法实现的梦想,我的追寻也会变得虚无起来,怀旧也成为一种向往,于现实变得遥不可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