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正国
摘要:基于“常识或常理”对惠能的家庭背景、祝发前一段生平中的若干问题作了一些探讨。认为,卢父李母属老夫少妻结合,多年不生育而老来得子,全家笃信佛教,惠能自小与佛结缘。李氏可能亡夫归宗与娘家兄弟一起生活,惠能在舅舅家“别母”到寺庙学佛。在长期的艰苦生活中惠能主要是自学成才自悟成佛,母亲去世后赴黄梅求五祖印可,途中有机缘在曹溪系统学习佛经数年,显露出独有的禅风。最后在五祖处锋芒毕露,八个月内得祖师印可。因为与曹溪有缘,从黄梅南归时惠能先回到曹溪,遇追逐后隐居四会、怀集。
关键词:常识 惠能 生平 自悟成佛 印可
近年来,研究惠能是一个热点。但对惠能生平疑点和争论颇多,尤其是惠能出生后至676 年法性寺祝发前的时期。从菩提达摩来到中国,到公元624 年四祖道信在黄梅建立寺庙, 其间约100 年禅宗还一直默默无闻,三代禅师采用游化传教方式,甚至避难于山林,有关事迹寥寥。从四祖开始建立固定的弘法道场,经过五祖六祖,约100 年时间禅宗就大行天下, “南能北秀”,门徒遍布。这是禅宗发展的重要时期,但禅宗寺庙多建于偏静山林,偏向于接引下层群众,所以有关文献记载不多。此外, 禅师事迹多为传说,一代一代越传越神,虚构和神话成份非常突出,而禅宗重视方便法门, 只要有利于激发信众发菩提心,就不会有意去“纠正”, 因此要了解禅宗这一段兴起的历史实为困难,但对惠能思想的把握乃至禅宗思想的发展都极为重要。因为惠能他出生于最底层百姓,又生活在远离唐朝统治中心的南蛮之地, 却成为佛教中国化的真正完成者和集大成者。当然,一切传说或神话多多少少会有历史事实的影子,要透过这些影子了解更多的真相,还需要更多的理性分析,特别是应该用常识或常理来衡量,凡是不符合常识或常理的都应该慎重对待,都应该尽量向接近常识或常理的方向来作出解释;同时应该整体性来分析惠能生平, 尽量使更多的材料互相协调,并不违背常识或常理。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本文利用已有的材料,根据常识理论对惠能生平中的若干问题进行了一些探讨。
一、与佛结缘
在唐前社会中,佛教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 上至皇帝贵族,下到贫民百姓,都不同程度地信佛,信佛已成为唐前期社会中的一种不可逆转的潮流。贞观时期,国家多立寺院,如贞观三年(629),敕令“于建义以来交兵之处,为义士凶徒陨身戎阵者,各建寺刹”。皇室、贵族、朝中大员、地方官员新建很多佛寺。到贞观后期,海内有寺院计三千七百一十六所。惠能正好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他的家乡新州(现广东省新兴县)还是岭南佛教兴盛地之一。据记载,在县城附近的寺院就有金台寺,乾隆本《新兴县志》记载在县城南半里,传为六祖卖柴时闻经之处,盖县之古刹。
惠能父亲,《坛经》(敦煌本)有:“惠能慈父,本官范阳,左降迁流南新州百姓。” 曹溪原本是“本官范阳”,因为依唐朝普遍推行的“仕宦避本籍”的原则,卢行瑫不太可能是范阳人。乾隆本《新兴县志》卷16 云:“六祖故居在仁丰都下卢村,离城25 里……为六祖生身之所,师祖、父初来居此,至今屋址不生草木。”唐朝被流放岭南的多系重罪犯人,除非特赦,一般不许返回原籍。《唐律疏议》卷三《名例律》规定:犯流者徙边,妻妾从之, 父祖子孙欲随者,听之,移乡人家口亦准此。另外,贬降时间,文献记载有唐武德三年或武德中,武德年间为618—626 年,据此估计大概在620—622 年间。林有能先生认为,惠能是极为孝顺的儿子,他不可能抛下老母自己去黄梅, 因此推测惠能去黄梅时其母亲已过世。他的估计是,惠能父母结婚时,李氏应不低于18 岁, 至惠能24 岁,则李氏已60 岁左右,李氏很可能已经去世。至于新兴民间的“别母石传说”(惠能闻经悟道准备前往黄梅时,其舅舅不允其出家,但惠能意坚,舅舅便指着门前一块大石头说:“你若能把大石头拜开,我就让你出家, 否则在家好好侍奉母亲,以后别再提出家学佛之事。”惠能听罢就朝着大石头磕头,精诚所至,结果大石头被他拜开。)林有能先生认为, 也可以是别亡母。
我赞成惠能去黄梅时李氏已过世的说法。但可能有另外一种情况,即卢父很可能是被贬若干年后才结婚。否则,李氏则是婚后18 年才生惠能,此时已超过36 岁,而卢父可能已50 岁或年龄更大。《六祖大师缘起外纪》记曰:“母李氏,先梦庭前白花兢发,白鹤双飞,异香满室,觉而有娠,遂诚斋戒。怀娠六年,师乃生焉。唐贞观十二年戊戌岁二月八日子时也。时豪光腾空,香气芬馥。黎明,有二僧造谒,谓师之父曰:“夜来生儿,专为安名。可上‘惠’下‘能’也。”父曰:‘何名惠能?’僧曰:‘惠者, 以法惠济众生;能者,能作佛事。’言毕而出, 不知所之。师不饮母乳,遇夜神人灌以甘露。” 这一段描述虽有神话色彩,但其中有“怀娠六年,师乃生焉”一句,虽不可能发生,但暗示结婚6 年后,也即到638 年才生下惠能。说明惠能父母婚后确实多年不生育。由可以推测, 惠能父母是应在632 年结婚。此时,卢父40 岁左右,生惠能时接近50 岁。卢父本是一个小官, 被贬为民,结婚时已是中年,且为罪犯,可谓社会最底层,谁家女愿嫁给他呢?据此推测, 李氏也一定是出生在普通的家族。从惠能相貌看,应酷似其母,典型的土著少数民族相貌, 身材矮小。这也从惠能与五祖见面就被问“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所印证。因此,李氏很可能是难嫁的大龄女,这样比较相配,结婚时年纪比较大,6 年后惠能出生时, 可能30 岁左右了。由于结婚后多年不生育,父母一定常去寺庙拜佛求子求福,终于老来得子, 好不欢喜!自然将惠能抱到寺庙里,一是还愿, 二是请和尚取名以祈求平安吉祥。(传说中二僧黎明专来为惠能取名是神化了)这样一来, 就注定惠能与佛与僧有了不解之缘。两僧人为什么要按“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者能作佛事” 之意取名惠能呢?很可能是惠能父母当年拜佛求子时就许了“生子当做佛子,终生报答佛祖” 之类的愿并告诉了僧人,僧人按这个意思为其取名惠能。儿时,其父母一定经常带他来寺庙烧香拜佛,并与僧人保持密切关系,其母大概不会阻止其出家。惠能从小就受佛教浸渍,也容易产生出家的愿望。因为家贫没有多少余资供佛,长大一点,惠能可能会到寺庙帮助干些杂活,就像现在的义工,成年的时候实际上可能做了寺庙的行者,或同时打柴营生供养老母。惠能或者就是僧人为其所取童子名。惠能从小就向佛,少年时就表现出一定成就,甚至被称为“师”。正如“降服火龙”这个民间传说所言:惠能少年时,龙山常有火龙作恶(可能指地热现象,现在有龙山温泉),小惠能心中难过,常念佛菩萨名号,祈求赐其法宝降服恶龙, 终于梦见和尚赐其锡杖,乃将家搬迁龙山,将火龙降服并收其为弟子。联系到后来,惠能到黄梅时的行者身份,可推知惠能或从小就念经学佛。当然,“降服火龙”的传说可能是后来人们的虚构,但僧人愿意赠银资助惠能前往黄梅也说明他的佛学修为被看好。不过,我认为, 惠能从闻《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句开悟后并未立即前往黄梅,而是又过了6 年, 其母去世后方离开家乡。
至于“别母石传说”,有一点要注意,就是别母石在舅舅家附近,别生母也好,别亡母也罢,都需要解释,为什么惠能是在舅舅家与母作别?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惠能将母亲安置在舅舅家后与之作别,但不一定是离开新州, 也可以是在新州的寺庙出家。据研究,唐代寡母众多,大多数并非丈夫早亡,而是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尽管没有明令禁止寡妇改嫁,但她们绝大多数仍选择守节寡居,唐人对此采取支持和鼓励态度。从魏晋到唐,亡夫归宗是寡母常见的生活选择,她们往往能得到娘家的救助,在唐代寡母孤子生活无以为继时,夫族与本家亲属的及时相救助,也被唐代社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此外,唐代寡母大多信仰佛教, 并影响到其子女,有许多子女因受影响而皈依佛教的例子。显然,惠能家庭与上述唐时孤儿寡母家庭的常情非常相似,即卢父李母正是老夫少妻,惠能3 岁失父,孤儿寡母生活困难, 不久后就投亲到舅舅家,李氏虔诚信佛,支持惠能皈依佛门,后来在舅舅家“别母”出家, 年长后已有能力供养老母时或又将其安置在寺庙附近(估计舅舅先去世)以便亲自照顾,母亲去世后才前往黄梅。况且,惠能离开新州北上时就是行者身份,即“卢行者”。说明惠能在家乡就专门学佛了。
二、自悟成佛
再说有一天,惠能送柴给一客户时,听到有人读《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 心中突然一亮,对佛法产生了一次大悟。这句经文其实不太好懂,惠能听到而有所悟,说明他已有相当的佛学造诣,否则是不可能听进去的。此时,他非常欢喜,忍不住问:此经从何而来?当得知是从黄梅五祖处来时,产生了强烈的去黄梅见五祖的愿望。这就是说,惠能在家乡新兴时就已经听了不少佛经,甚至还能认识一些字,而且已经开悟,他已经成佛了!更何况,惠能开悟后又因照顾母亲继续自学了6 年呢!现在的问题是,即已成佛,惠能为什么还非要去黄梅见五祖呢?这就涉及到佛教的“毕业制度”了。
佛教认为,自觉开悟的人,一定要经过祖师或善知识(已开悟之人)印可证明才算数。为何要印证呢?这是因为修行者中存在自身没有开悟却误认为自己已经开悟情况,即所谓“增上慢”者。正是为了避免“增上慢”者的不良后果发生,历代的禅师才代代重视印可传承。它有点像我们现在各行各业的执业资格制度。
其实,惠能后来教导弟子时就是这样重视印可的。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唐朝有位大师, 因为生于浙江省永嘉县,一生没有离开过,所以时人称为永嘉大师。他出家后研究天台教理, 好修禅观,曾阅《维摩经》,豁然大悟。后来遇到玄策禅师(六祖的弟子)叙述此事,玄策建议他去曹溪参六祖,请印证。否则,无师自悟乃是天然外道。他来到曹溪经过几个回合的对话,六祖乃授与印可证明,成为六祖的法嗣。因为在一宿的时间便觉悟佛法的真谛,所以时人称为“一宿觉和尚”。
现在,惠能开悟了,要找禅师印可,当然最好是由五祖大师来印可。于是,惠能一定要前往黄梅。其实,《坛经》的说法也是这样, 说惠能“既长,年二十有四,闻经悟道,往黄梅求印可。”惠能在黄梅的两个情况对他只求印可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第一,他在黄梅仅做了八了月杂役就南归了。第二,他与五祖对话, 一开始就锋芒毕露,主动出击,显露出求印可的急切心情。下面具体回顾一下八个月中惠能与五祖几个回合的对话。
第一回合:他刚进山门拜完五祖时,五祖便用浓重的黄梅话问他:“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爽快答道:“弟子是岭南人,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五祖责问:“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 惠能便答:“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当然不是对南方人有偏见,而是借机挑选弟子。
第二回合:五祖显然觉得惠能非同凡响, 根器不错,而且开口就是作佛,口气不小!本想再与惠能谈话,但看到很多徒众在他的身旁围绕着,只好对惠能说:“好吧!你就跟随大众去做一些杂务吧!”决定留下他了。惠能又说:“大师,弟子自心常常生起智慧,从来没有离开过佛性,这便是福田,不知大师让我去打什么杂?哪来的杂?”惠能主动挑战,可见他求印可的急切心情!当时五祖一愣,甩袖就走。众门徒亦不满意地盯着这位不知轻重的行者。五祖边走边说:“这獦獠根性实在太利了, 你不必多讲了,到寺后糟房里去工作吧!” 五祖还是要磨炼一下这块金子。禅门故事中, 有哪个禅师不是因为心中有解不开的烦恼、疑惑、痛苦才去拜师的?二祖惠“求安心”,三祖僧璨是为解身疾而“请师忏罪”,四祖五祖是儿时学禅,大概是祖师找弟子的。惠能完全不同,他一见五祖就说是“只求作佛”而不是学佛,且“自心常常生起智慧”,不是已经开悟成佛了是什么?
第三回合:八个月后的一天,五祖突然来到后院,看到惠能独自一人在那里辛劳的工作, 便对他说:“我知道你在佛法上的见解深得妙用,但我甚为担心有人不明白如此高深的义理而来加害你,所以尽量避免和你接近交谈,你知道吗?”惠能心有领悟地说:“是的,我也知道大师的意思,所以我平常除了作杂务之外, 从不到前殿去打扰大师,以免别人误会。”可见师生之间的心相默契。
第四回合:呈偈之事过后,五祖一天静悄悄地来到后院碓坊,见到惠能腰上缠着一块腰石在舂米,便说:“求道的人,为法忘躯,应当这样吗?”接着又说:“米熟没有?”惠能回答说:“米是早就熟了,只是还没有经筛子, 筛净过而已。” 五祖听在心里,笑在脸上,知道惠能确实悟道了,功力是成熟了,不过,还是要经印证一番。于是,他便把手上拿的手杖, 在碓舂上连敲了三下,走了。
第五回合:惠能当下领会师意,便在是日夜晚的三更时分,去到五祖所住的地方,五祖一见惠能,甚喜,但又恐怕被别人看见,于是立即拿着一件袈裟把惠能围起来,并为他讲授《金刚经》,念到那“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 惠能立刻大彻大悟,明白了一切万法不离自性, 便对五祖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其自性能生万法!”五祖知道惠能明白本来面目,便赞叹说:“不识本性,学法无益; 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
第六回合:五祖送惠能过九江。惠能说: “请师坐下,让弟子来摇橹好了。”五祖风趣地说:“应该是我渡你,所以,就要由我来摇橹了。”惠能回答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 度的名字虽然是一样,但用处却不同。弟子生在文化不普及的地方,连说话的语音也不标准; 但师父并未嫌弃,而且还深蒙方便教导,现在得悟了,就应该自性自度啊!”五祖高兴地说: “讲得太好了,以后的佛法由你弘扬,发展自能广大,我三年后会离开人世,你多加保重, 快向南方方向走去!”
从以上几个回合的对话看,惠能与五祖不仅相互心相默契,问答充满禅机,充满智慧, 而且惠能表现得非常的直率,非常主动,希望自己的见识得到印可,他也确实八个月就“毕业”了,相当于参加一场考前复习和考试,惠能的自学成才得到了肯定!在此,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及,就是新兴国恩寺前些年从国恩寺旧塔遗址下发现了七颗舍利子,联系起来看,也可能就是它。公开说出去的是衣钵,引起人们的关注,实际上是舍利子,不是更有利于保护这个信物吗?
总结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认为,卢父李母属老夫少妻结合,多年不生育而老来得子,全家笃信佛教,惠能自小与佛结缘。李氏可能亡夫归宗与娘家兄弟一起生活,惠能长大后在舅舅家“别母”,以行者身份在新州的寺庙学佛, 舅舅去世后或在寺庙附近安置老母并供养。在长期的艰苦生活中惠能主要是自学成才自悟成佛。母亲去世后赴黄梅求五祖印可,途中有机缘在曹溪系统学习佛经数年,显露出独特的生活禅禅风。最后在五祖处锋芒毕露,八个月内得祖师印可,“自学毕业”。因为与曹溪有缘, 从黄梅南归时惠能又先回到曹溪,遇追逐后隐居四会、怀集。从这段经历看,惠能的自悟成佛, 有良好的文化环境,有机缘条件,有积极进取的志向,还有长期的积累,实乃因缘聚会自然必然而成,并没有太多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