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伟东
1984年,有这样一次旅行:“骑行70多天,行程3300多公里,海拔落差2000多米,几乎每天都在蹬车、推车、喘气、挥汗,翻高山、走谷底、走荒坡、宿野店,还有写生、画画、摄影……”一路伴随的是青春的激情。
《王璜生·珠江溯源记1984》记录了这次旅行。
作者王璜生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总馆长,德国海德堡大学、南京艺术学院特聘教授,蜚声中外的艺术家。而在1984年,正如他在序言里写到的,那时的作者是一个身处“一个僻远的小城”“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困境中”“无数次被误解、打压的小城文青”。这一年,这个“小城文青”28岁。这本书,由2020年作者从故纸堆里翻出36年前骑行珠江溯源之旅的考察日记、写生、创作和摄影作品整理出版。读这本书,我跟着30多年前的作者溯珠江远游,沉浸在阅读的愉悦里。
我手头这本书2020年1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装帧特别,24开本,封面塑胶材料,灰色,牛皮的质感,一道蓝色,镂刻出珠江的曲线,两辆自行车的黑色线条剪影,有简洁之美。
翻开这本厚厚的书,文字穿插着图片,1980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带着明亮色彩的文字里,我读到溯源珠江旖旎的自然地理,也读到绚丽多彩的人文地理风情——广东、广西、贵州、云南的乡俗人情,这本书也是作者艺术体验之旅,从这个意义上说,又是一本艺术地理书,而作者旅行中的个体生命体验,对生命、社会、艺术的思考又使得这本书带着作者“情感地理”的独特精神气质。通读这本书或者随便翻开这本书的一页来读,都引人入胜,带读者去看别样的风景,不同的人情,去感受奔腾的青春。可以说,这是一部带有独特青春气息、艺术审美价值的“一个人的珠江人文地理志”。
阅读这本书,我看到珠江流域的大美自然风光。作者的笔触,从珠江口的清晨开始,书的最后,与之相呼应的是珠江源头的描写。而贯穿全书的就是这蜿蜒珠江及其两岸的自然之美的细微描写。在书里,我们能看到西江月从江上升起,“朦胧的点点月光洒满江面”;可以仰望寂静的山村之夜,显得特别耀眼的星星,大放异彩的银河;可以随作者走进桂平西山萧萧流韵的松林,透过文字,好像能感受到松脂的清香;可以跟随作者乘着小舟逆流而上。带有艺术审美气质的关于自然的描写在书中随处可见。这样的描写散落书中,多了了数笔,却能描摹出不同自然地理的风貌。
书中对珠江三角洲、桂西北山区、云贵高原的描写,有的如速写,寥寥几笔,黑白之间,便得神髓;有的如着色国画,层次分明,色彩鲜亮。在作者笔下,珠江三角洲的风雷急雨、桂西北深山峭壁,贵州山水的色彩风貌,云南高原的瑰丽雄奇,犹如画卷,一一铺展在读者眼前。珠江三角洲、西山、大藤峡、红水河、南盘江、安龙、天生桥、石林、马雄山……让阅读者感受到自然之美。
珠江溯源,一路自然风景丰富,令阅读者兴趣盎然的是绚丽多姿的人文风物。书里生动地记录了作者溯源而上经过的很多地方,描写出上世纪80年代这些地方浓郁的地方风情。来到深圳,作者在招待所画了一幅题为“彩色的雨”的记忆画,用文字记下对深圳的印象。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对桂西北和黔东南地区的少数民族村寨的描写。两者不同的人文风情,既有地理空间的差异,也好像是不同发展阶段给人以穿越时间的感觉。这样描写让这样的人文地理差异得到生动的体现。
在这本书里,珠江流域人文地理的描写,既有宏大的城乡风情印象的记录,亦通过大量生动有趣的细节描写摹画旅行所见,具有较高的文学审美价值。这些细节,让阅读者进入当时的情境之中,体会到作者旅行中饶有趣味的阅历。珠海拱北以单车为运输工具的“单车载人站”,“小鸟天堂”日暮时分众鸟归巢飞鸟满天的奇特景观,珠江三角洲村头的凉棚,体现生态平衡系统的“桑基鱼塘”,勤劳而富有个性的珠江三角洲妇女以及她们的丈夫,青翠欲滴的新会葵林,翻腾起舞的乡村舞狮,变化于天光水色优美的天际线,庆云寺幽深的长梯暗道,森林中树木的露气和树叶腐烂的气味,暮色中正襟危坐的阅江楼,云浮硫铁矿的滚滚烟尘,黑洞般的合山煤矿巷道,散落在山间的瑶寨、吊脚楼,充斥着工业文明印记的水电站,原始的少数民族赶圩场景,拉号岩战役遗址……大量的细节描写还原了那个时代的氛围。沉潜在饶有趣味的文字之中,阅读者好像回到了那个时代。可以看出,这些描写,作者并不刻意。当时,只是为了记录,但字里行间,却流溢出文学之美。如对“夜宿鼎湖山”的描写,堪称美文。
与一般旅行图书不同的是,这本书具有丰富的艺术内涵。年轻的作者是画家,1984年的珠江溯源之旅,也是作者的艺术之旅。在书里,阅读者可以读到旅行中的艺术实践、艺术思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书又是艺术地理的佳作,记录了作者在旅行中的艺术感悟。例如,作者记述漫步蛇口海边的感受:深圳蛇口的夜晚,霓虹灯、流行歌曲、骑车喇叭声,在他的眼前形成一幅现代抽象画,一个现代都市的构图。在书里,作者还不时记录了对艺术的思考。例如,对艺术美与自然美关系的感悟,对绘画题材的选择和表现形式的思考,中国画的特点与问题所在,等等。在书里,即使是对自然风物的描写,也反映了作者的审美眼光和审美趣味。例如,鼎湖山鱼尾葵,在作者笔下就有别样的气质。贵州南部的崇山峻岭里的盘山公路,在作者笔下“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用粉笔在这山岭上胡乱画出来似的……”而贵州安龙金字塔式山峰、云南石林的描写,有着艺术家敏锐的审美体验:“夕阳在每一处石壁上镂刻着金丝,‘林’中是如此的沉黑诡秘,‘林’梢是如此的灿烂神奇;秋天的片片黄叶、红叶,散落在这灰黑的岩石上,朔风在这石隙中回旋穿梭,叶子一会儿飞上天,一会儿飘入沉静碧透的清潭。清潭的水凝固而令人惊悸,似乎有着深不可测的感觉……”作者在石林中转了一整天,画了3幅画。他认为其中1幅比较能体现自己对石林和碧潭产生的诡秘神奇感。
作者把自然之美、风情之美用画笔表现出来,用相机拍下来,用文字记录下来,同时,也记录了作者关于艺术探索的心路历程,使得这一旅行充满了艺术趣味。
这本书不同于寻常旅行书的还有一个特点是写到遇上遇到的很多人。对这些人的描写,作者以人文考察的旁观视角,加以审视,有情感的理解和同情、又有理性的批评和反思。在书里,阅读者可以遇到小酒馆里朴厚的山东汉子、珠江三角洲背着孩子劳作的农妇、容奇的青年画友、珠江委的方聪达先生、鼎湖山昏暗月光里坐在榻上的老僧、黑瓦屋顶下一身蓝衣的村妇、剃光了头身着蓝布衫面色如灰目光凝滞的囚徒、面黄体瘦的桂东农民、粗眉大眼大胡子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的龙矿长、煤和身上的油汗混成一团像一尊黑色雕塑的煤矿工人、到广西支援水利建设28年的潮汕老乡、东兰长江公社的壮文教师、天峨县燕来乡的乡村教师、天生桥水电站工程部队的连级干部、山村夜晚耀眼星空下唱山歌的姑娘、乌沙夜店里轮流抽水烟的山里人、衣饰绚烂的彝族妇女、想买画的英格兰小伙儿、提着破面盆烧火取暖的放牛娃……旅途上遇到的人,作者着墨不多,却能抓住这些人的特点,穷形尽相,并写出独特的感受,让阅读者印象深刻。例如,珠江委的方聪达先生,是一位学者,对珠江上游一带的风土民情、地理概况了如指掌,曾经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到戒备森严的日本军人图书室摘抄资料。在作者笔下,“总是那么健谈,且精神饱满、孜孜不倦地工作”的学者形象呼之欲出。再如,在考察拉号岩战役遗址之后,作者久久不能平静,下山经过一个壮寨,去一户人家讨开水喝,遇到一位老人。这位老人看到作者千里迢迢来这里寻访瞻仰拉号岩,浑身是树刺和草籽,深受感动,拿出一瓶酒给作者喝。由于语言不通无法交谈,只能无言对饮。看似平静,却是心潮澎湃。在黔东南赶圩,作者遇到“赶表”的年轻人,所谓“赶表”,就是在山里的青年在集市相亲。作者写到“赶表”中幸福快乐的青年男女,也写到在路上遇到的赶圩的一对夫妻。女子秀美,但目光凝滞。在小饭馆里,男人独自饮酒,女子捧着米饭机械地咀嚼着,互不搭理,连目光都很少交织在一起。寥寥几句的描写,令阅读者为他们揪心。作者在昆明吃过桥米线时,遇到同桌吃饭的两位妇女,一位乞讨的白发老人。老人“佝偻瘦小”“蓬乱的胡须在寒风的吹拂下微微抖动”。“贵妇”驱离老人,“老人楞住了,久久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有黑褐色岩石凿成的雕像,目光茫然”。作者的记录不动声色,却有着对弱者深切地同情。
这是一部有着丰富情感的旅行书。作者不单对遇到的人有着同情、理解,对遇到的动物,也有细腻的情感体察和记述。例如,写黔东南集市里的马,就写出了穷窘的主人和马之间淡漠的情感,读来令人感叹不已。
在这部记录骑行的书里,“我”——作者自身的感受亦相当丰富。骑行3300公里,“每天都在蹬车、推车、喘气、挥汗”,书里记录了身体的极度疲劳、饥渴、失眠、晒伤等状况:骑行过程中烈日当空,汗流如注转而蒸发成盐花遍布全身;“太阳很猛,晒得头有些晕,食欲不振”“这几天经常失眠,头脑很乱”“这里的食店很简陋,毫无味道的粉汤填饱了饥饿的肚子”“体力消耗很大,几乎每天都浸在湿漉漉的汗水之中”“刹车的手都累得很酸、很痛”“艰巨、疲惫不堪”“汗水流进眼睛、淌过眼镜”“累极”“消化不良”……这些记录,写出远行的艰辛,也写出极度艰辛中的身体的痛苦和快乐。这是旅行中真实的感受。
通读这本书,我感叹1984年这样一个特别的年份,感叹这样一段青春洋溢的旅程。
阅读这本书,我是从看一个画展开始的。那天无意间看到美术馆举办“王璜生珠江溯源记1984”画展。走进去看展,在一幅合山煤矿的画前,我被橙色的选煤楼和矿井、淡远的绿色原野的底色惊住了,大色块的黑在这橙红和嫩绿之间显得深厚但不压抑:在我的固有印象里,煤矿是沉重的黑色,清新的绿和温暖的橙,让整幅画面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这是我印象中80年代的色调——也正是青春洋溢的气息,作者的远行,也带有这样的奔腾的青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