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庆华
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乡村口每天有一趟从双峰开往衡阳的长途客车。每当班车停靠,村里的女孩便蜂拥而上,隔窗望去,上面满载青一色前往南方打工的女孩。班车将她们拉到衡阳火车站后,就像卸下满车货物一样地如释重负,在铺满砂砾的公路上狂奔返程。
村里的男人只要看到这趟班车,都会诅咒它早点烂掉,别再把村里的女孩拉去外面。女人都去了南方,村里的男人只能打单身。
女人们趋之若鹜地在衡阳踏上了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有的出去几年都不回来。更多的女人出去孤身一人,回来看望父母时却拖儿挈女,丈夫是陌生的外地人。这种让家人和乡亲们见了哭笑不得的情况,何止几个,而是一拨又一拨。女人只要去了南方,就没有几个回家乡嫁人的。女人的大量流失,使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
村里的光棍无处不在,哀声遍野。
这年,村里的仁木匠相亲无数,却系竹篮打水,一气之下,挤进了那趟开往衡阳的客车,去了南方。年关将至,仁木匠竟带回来一个皮肤白皙的漂亮女友。女友说着一口好听的四川话,浅浅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把围在一起看热闹的村人羡慕得“咂咂”称赞。
过完年,仁木匠带着女友要回南方了,村里一些得知消息的光棍早早提着装满衣服、被褥的蛇皮袋,在他家门口等待。仁木匠的女友惊呆了。仁木匠笑着对她说,村里的女人都被外地男人娶走了,他们要跟着我去南方,像我一样娶个外地的漂亮女人。女友恍然大悟。
客车来了,光棍们站在公路旁等待。司机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在候车,吓得不敢停车,使劲地鸣叫喇叭,因为车上乘客已满。见这阵势,光棍们知道班车想耍赖开溜,仁木匠一声喝令,振臂一挥,大伙齐刷刷地冲在公路中,将班车逼停。司机无可奈何,打开车门,让大家像装猪崽一样地挤上了车。
班车吼叫着吐出浓浓的尾气,严重超载地摇晃车身徐徐前进。
这次行动,打破了村里只有女孩去南方打工,却没有男人去广东闯荡的先例。从此,村里的光棍们隔三差五地在公路边踏上这辆班车远赴南方。
二
见此,我也动心了。家人和朋友们都不赞同我去南方,因为我有单位和工作,不怕娶不到老婆。我说我要去见识外面的大世界,年轻人要有敢闯的精神,即使闯不出名堂,也能切身感受时势的变化。我决心已定,顶着“不安分守己”的议论,做好了出发准备。
确切地说,那是1994年的春节,天空下着小雨,远处黛黑的山峦升起层层水气。随着一缕微风吹过,雾气缭绕如纱,缠绵缱绻,欲断还连,一如我离开家乡的眷恋心情,欲去还留。
眼前的村景,让我顿生忧戚,如此美丽的家乡竟然留不住山村的儿女,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远走他乡,究竟是为什么?其实,答案在我们每个年轻人的心里!
揣着烫金的文凭,背着舅舅送给我的黑色挎包,在公路旁边一边等车,一边听母亲讲述舅舅的爱情故事。
母亲说,那年舅舅在贵州剑河修水电站,认识了一个苗族姑娘,两人情投意合。姑娘给舅舅买了一个当时很流行的黑色挎包,虽然不是真皮,但是挎上肩膀,人的气场就会上升几个档次。舅舅感动得拿出几个月的积蓄,买了一台收录机送给姑娘。每当收工,两人提着收录机,来到河边并肩而坐,一边听着《绣荷包》,一边欣赏暮色下的滔滔剑河。姑娘没有兄弟,她父母想让舅舅做上门女婿,可外婆只有舅舅一个儿子,这桩婚姻注定失败。果然,在一个刮着秋风的傍晚,两人依依分手了。舅舅回到了家乡,从此不再外出,他觉得黑包搁在家里可惜,便把心爱之物赠送给了我。
母亲撑着雨伞,遮在我的头顶。班车来了,司机见我背着挎包,戴着眼镜,俨然一个干部,便特意减速慢行,不让轮胎打起泥浆溅到我身上。班车缓缓地停在我身旁,母亲连忙递过雨伞说,伢子,出门在外要带一把伞。那一刻,我回眸母亲布满牵挂的眼眶,差点流出泪水。
车开动了,家乡的田野和山林划过我迷茫的眼帘,我不知此去能否找到工作,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到亲切而美丽的家乡。
班车在满路泥淖的乡间小道吼叫着,颠簸摇晃。乘客们东倒西歪,许多人晕车呕吐或跌倒,露出一副遭罪的可怜相。然而,为了生活,为了寻梦,没有谁叫苦,更没有谁半途放弃。班车过花门、走桐梓坪、穿洪罗庙,到达衡阳火车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竟然开了五个多小时。
我不假思索地跟着这一车的同路人走进火车站买票,再挤上一辆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混进了滚滚打工潮。
三
清晨,走出人流哄闹的广州火车站,我的头像要爆炸了一样,难道这里将是我瞄准南方抛物线的终极目标?难道我此来的目的就是要和这里的人一起撑着喧嚣嘈杂与乌烟瘴气的日落日出?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小车,一阵阵铺天盖地的喧哗,把我的心挤成了碎片。
此时,我感到失望,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井然有序的繁华,还有遍地黄金的千里沃野。这里除了人流、车辆、高楼,我看不到山河的美丽景象,也闻不到乡村的清甜气息。
这,对于学新闻专业的我来说,理当有太多的新鲜感和震撼力,可我却反应出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我明白,这是我固守家乡风物人情的定式思维,说白了就是闭关自守的落后观念。来到南方就是要挣脱这种桎梏,改变思维模式,融合真正的大千世界,让自己在大海的浪潮中搏击,在热撩的钢炉里淬火。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混混糊糊中,我顾不上肚子“呱呱”直叫,踏上了一趟去佛山的中巴。到达终点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走出车站,我走到路边的一个公共电话旁拨通了邻居贺山曾留给我的电话。
贺山比我小两岁,高中毕业后,学了一年电器修理便来佛山打工了。听说他在一家公司负责发电,其实就是一名电工。他接到我的电话后,让我搭乘摩托车去他公司。摩托司机载着我绕来转去,不知绕了多少弯路才到达一个地段偏僻、周边荒芜的“农庄”。
农庄四周都是用钢筋焊成的围墙,站在大门口伸头一看,只见里面的房舍屋顶铺满了杉木皮,每间房舍的走廊铺着鲜红的地毯。院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喷泉,上空用绳子斜拉着无数面五颜六色的小旗,微风吹拂,彩旗猎猎,别有一番景致。
贺山走出来悄悄塞给保安一包烟,把我带进了员工宿舍。我看到贺山的工衣上写着“庄园娱乐城”。
站在宿舍的窗口往外看,一栋栋房舍曲径通幽,每栋房子的走廊里摆放了绿色盆景,显得典雅别致。透过房舍,窥视到里面有许多花枝招展的性感靓女,瞥一下都眼花缭乱。在这家娱乐城,她们是干什么的,我不说,你也懂得。但那时候,我真的不懂,我是一只刚学会飞翔的鸟儿,尽管读了不少书,还不如见多识广的贺山。
我对贺山说,你们这里有好多美女啊!她们是做什么的。贺山笑了笑,说是不该问的就别问。
我不再吭声,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些穿低胸裙装的女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实在太疲惫了,我转身坐在贺山的床角,想靠着床架打一下盹。这时,门口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他对我鼓起两只吊睛眼,凶狠地叫嚣,你嗨边嘎?!我听了,一头雾水,木然地看着贺山。贺山连忙用普通话向男子解释,这是我同学,过来看我一会就走。男子横着眼,手臂一挥,伸出一根粗指头,出去!马上出去!
我赶紧背着挎包,在贺山的护送下,走出这个充满邪气的山庄。贺山告诉我,这个人是保安队长。我连半点回首的欲望都没有,径直来到公交站牌下,踏上了去南海平洲的中巴车。
四
平洲是一个镇,台资厂遍地皆是,高中女同学丹丹就在这里一家鞋厂当主管。我和她曾有过书信联系,她常跟我倾诉打工生活的枯燥和麻木,其实是委婉地劝告我不要随波逐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旱涝保收。
中巴车行至平洲镇中心的圆盘处,售票员把我撵下了车。我站在十字路口,望着举目无亲的街市,一丝凉风吹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凄凉感袭上心头。这时,我满脑子都是丹丹温柔的笑脸和灵气的眼睛。
踽踽走到公用电话旁拨通她办公室的电话,她所在的工厂就在附近,她让我直接去她厂门口等待。
在一家台资鞋厂门口等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里面走来一个秀气的女孩,若不是她叫我的名字,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丹丹变得成熟漂亮了,笑靥格外迷人。看到我满脸的憔悴和无奈,她笑着调侃:“不至于这样吧,当年在班上冲锋陷阵的老班长怎么会这样颓丧呢?大不了,就当这次是旅游,或者说是来看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宽慰多了。说实话,那时我真的把丹丹当成心中仰慕的女人,我想她会解决我面临的一切问题,她更明白我需要她帮助什么。
她向厂长只开了十分钟的出厂条,必须马上回厂,她让我等她下班。我就这样原地不动地站着等待,透过前方工厂的玻璃窗户,看到日光灯照得雪亮的车间一片忙碌。一个戴眼镜的男工在车间逡巡,像是抓生产的主管,他的每一举手投足,折射出一股白领的诱人魅力,让我有一种可望而不及的羡慕。
静静地望着车间,流水线上的女工像机器一样地运作。一只只灵巧的手,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一张张清秀的脸庞,让我想起村里如水般涌来南方的女孩。原来这就是女人工厂,装满了女人的世界。如果我们村里的男人来到这样的工厂,何愁娶不到老婆?尤其像我这种有文凭的人来进工厂,便更不用说了。当然,我知道把事情想得简单的人,是一种无能的安慰,这种想法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眼前对面这家工厂决不是那么好进的。
丹丹终于下班了,她走出厂门冲我一笑:饿了吧,走,去吃饭!在一家快餐店,我俩面向而坐。我问她为何这么晚才下班,她说台资厂都是这样的,而且早晨要提前半个小时到岗,还要在地坪排队报数,再跑几圈。打工就是这样,出门在外哪有家里人说得那么美好,麻木无奈,枯燥寂寞,没有自由,忧愁的日子多,开心的时间少。
我告诉她我要进工厂,请她帮忙介绍。她摇摇头说她们工厂不招男工,她一句话把我打发得干净利落,让我彻底地感到失望。
我认为,她们工厂不招男工是她的托词,她不想让我同她在一个工厂才是她的真实意图。面对她婉言的拒绝,我没有表露出不满的情绪,因为每个人都有拒绝别人的权力,也有接受拒绝的义务。
餐后,她带我来到一个外来工租房区。低矮的房子阴暗潮湿,走廊和水沟里飘出剩饭和剩菜发潲的难闻气味。暮色已至,巷子深处传出熟悉的乡音。在丹丹的介绍下,热情的老乡们让我体会到了“回家”的感受。一个叫明哥的老乡当即让老婆搬去工厂住,让我和他一起住。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方便我白天找工作,晚上回租房。
丹丹把我的住宿问题解决后,匆匆返回工厂加班去了。
五
揣着文凭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终于在平西一家鞋材厂聘上了业务员。我带着激动的心情去向丹丹报喜,她告诉我她还在加班。她的脸色并不舒畅,淡淡的容颜裹着猜不透的心事。她让我以后少去找她,工厂不允许。我点点头,自讨没趣地走了。从此,我再也没去找过她。
我进的工厂是一家专门生产皮鞋中底的台资厂,工厂的规矩正如丹丹所说的那样,早晨必须提前半小时到岗,然后在地坪集合报数。工厂不包吃,也不包住。想一想,能招收我这种人的工厂是什么厂?自然是那种差得无人应聘的工厂。但我别无选择,租住了一间当地人不再居住的仄狭而又阴暗的房子,每天在大排档吃着不卫生的快餐。
上班后,老板给新招的几名业务员上培训课,传授开发客户的技巧。他说,跑业务的人首先要学会脸皮厚,其次是不怕辛苦……
跑了几天业务,手头一张订单也没有,每次回厂都垂头丧气。老板郑重地对我说,你要把订单当作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像你追求喜欢的女人一样,不管对方怎么刻薄你,怎么羞辱你,也不能退缩,更不能放弃。
我回答,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老板铁着脸说,你要改变清高的性格,你是一个业务员,要清楚在对方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当然,即使你不改变,生存环境会让你改变,否则你就会被淘汰。
老板其貌不扬,却娶有两个老婆,一个是台北的;一个是湖南的,住在工厂。据说,每当逢年过节,老板的大老婆就会从台北赶来给工厂里的小老婆发红包,感谢她对老板生活的照顾。小老婆给老板生了一个儿子,大老婆视若亲生。我想,老板的两个老婆是他像追求订单一样搞定的。
老板的“教导”,我骨子里就不接受,难道为了拉几个订单就要让我在别人面前低声下气不成?我是一个有骨气和尊严的人,哪怕是饿死也不会用有损体面的方式去拉业务。
几个月下来,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平洲的台资鞋厂,拉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订单少,收入自然少,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向老板递交了辞呈。就这样,我悄然离开了平洲。
不久,我辗转深圳,进了一家知名的电子集团当内刊记者、编辑。试用期过后,我才打电话告诉丹丹。她给我写来了一封信,信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让我总算明白了她对情感生活的冷漠与失望。我为她的消极态度感到遗憾,更为她那张虞美人的脸蛋而惋惜。
为了不打扰她平静的工作和生活,从此以后,我没给她打过电话,也没给她写过信。
六
大雪纷飞的春节,光棍村一片银妆素裹。
阔别家乡多年的我带着老婆与孩子从南方回乡看望,母亲的两鬓就像窗外的冬桂,染上了洁白的雪霜。
年仅五十二岁的舅舅肝癌晚期,不到一个月时间便去田场对面的山头永远陪伴外婆了。我为没能回乡见舅舅最后一面感到遗憾,更为没珍惜他送给我的黑色挎包而感到惭愧。那个曾被我用坏了的黑色挎包,被我扔在了深圳华侨城的一个垃圾桶,当时我感觉像扔掉了舅舅的心上人,心里失落了好几天。我真不该把舅舅的黑包扔掉,应该带到他的坟茔,连同纸钱焚烧给他。
乡间的小路结满了冰雪,一脚踩下去,滑溜不稳,稍不留神便双膝跪地。村里人调侃这是真正的拜年。多年没感受这种氛围了,在左邻右舍穿梭拜年,外面雪花飘逸,室内炭火温暖,围桌小饮,酣谈叙旧。
当年走出家乡外出闯荡的光棍们大都在外买房成家,每到过年便拖儿挈女回乡团聚。而当年外出打工置家乡光棍于不顾的女人们,却没有几人回娘家来,她们已远嫁他乡,乐不思蜀了。
有人告诉我,丹丹嫁给了一个江西男人,已多年未回家乡看望。我听后,默默地叹息了一声,心想如果当年她不执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许今天我正牵着她的手回光棍村与父母团聚。
贺山是走出光棍村在外混迹发达的代表性人物,据说当年他从佛山辗转深圳后,开了一家空调公司,后来跟着一帮深圳朋友炒房,腰包迅速鼓胀。听说他在外的房子有十多套。他说,光棍村的男人其实没有一个孬种,村里的女人嫁去了外面,村里的男人都在外面成了家,这是光棍村的男人和女人的一次大洗牌,说明了光棍村男人的潜力。
春节过后,大家开车返回各自栖居的城市了,山村恢复了空寂。
光棍村就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在山风吹拂的季节发出无奈的呻吟,尽管春天已经来临,山中万木复苏,却掩饰不住土地的荒芜和凄凉。
曾经嫩芽吐翠的土地杂草丛生,田野里那绿油油的禾苗在我脑海中已成为远去的记忆,就连青瓦上飘荡的炊烟也稀稀拉拉,诉说着不尽的孤独与寂寞。村中的池塘处处裂缝蓄水严重不足,山脚的小溪呜咽着送走又一个年老体衰的长者……
更让人痛心的是曾经的春节舞狮活动,就像一头被精确打击的导弹击中的雄狮一样轰然倒地,连着倒下的还有村里的民俗文化——赞米歌谣、花灯表演、插秧山歌、花鼓戏等,以及村人习武练功、弹拉吹唱等良风美俗都被时光的河流淘尽,湮没在枯黄的岁月里。
站在黑褐色的老石拱桥上,看着寂寥的村庄,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寒怆。远处的山峦就像一条伸出瓜子的长龙,抓起雾气缭绕的村子在半空中旋转,仿佛要将村落的灵魂吊去外面的世界。我的灵魂也随着山峦的臂膀,被吊出这个曾经遐迩闻名的光棍村,成了迷失家园的游子。
村庄的灵魂被吊走,一具空壳遗留在僻远的山旮旯。我除了哀叹时代的变迁,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子即将从地图上消失,还有光棍村的名字也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