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昌忠
杜甫诗《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写出了和李白之间的友谊。他们两人,一个站在渭北高原,独对春天杂花生树,一个站在江东,眺望日暮薄云,彼此思念对方,期待着有朝一日一起共饮抒怀,慢慢品诗论文。这是诗人之间的心灵相通、惺惺相惜,借讨论诗文表达彼此的思念之情,更深层次还透露出些许人生际遇的漂泊不定与无奈。
庚子年的深秋,我有幸与友人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驱车从土地丰腴的渭河平原,来到土壤贫瘠的渭北高原,此行只为寻访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陕西韩城。韩城古称龙门,龙门这个地方,出了两个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著名人物。一位是龙门夏阳的司马迁,另一位是龙门河津的王勃。只不过,现在的行政区划,把这两个地方划归了两个省,一个是陕西省的韩城市,一个是山西省的河津市,一条黄河把它们隔成两边,两市在黄河两边隔岸相望。而韩城的著名景点司马迁祠,就座落在黄河岸边的梁山上,依山傍水,开势雄伟,这里还是红军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的出发地。
我站在韩城黄河岸边的司马迁祠,眺望两岸的风光,想着是两位命途多舛的文人,以及他们相隔七百年的风云对话。
王勃是初唐四杰之首,少年成名,他最出名的文章便是《滕王阁序》。王勃十四岁那年,到南方交趾去探望担任县令的父亲,途经江西南昌,适逢重阳佳节,都督阎公在号称江南三大名楼之首的滕王阁里大宴宾朋,王勃也在受邀之列。酒宴中,都督请大家吟诗作文以记风物之盛,在座贵宾皆知都督想借此机会推介其女婿的才华,纷纷谦让推迟。唯独少不更事的王勃,年轻气盛,不懂谦让。在众嘉宾面前欣然提笔,洋洋洒洒,写作《滕王阁序》。阎公和众宾客边看边读,起初不以为然。待写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举座皆惊,大为称赞,这文笔震慑了全场。
在这篇序文里,王勃除了盛赞南昌的风物之盛,更多的是表达对人生际遇的感慨。在古代,有才华的人除了入仕,通常会被达官贵人招至门下,成为门客谋士。少年成名的王勃也胸怀鸿鹄之志,奈何年少轻狂,写了篇《檄英王鸡》,得罪了唐高宗,被逐出长安城,开始了流浪的生涯,无奈去投奔做县令的父亲。所以在序文中,流露着“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感慨,以及“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悲凉。但中国的文人,虽然屡遭挫折,处处碰壁,真正沉沦而一蹶不振的没有几个。王勃依然“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还在期待着“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希望遇见慧眼识珠、明主识人的贵人,期待着有朝一日一展抱负、兼济天下。但也许真的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令人扼腕的是,王勃自交趾省亲返回时,渡海溺水,惊吓而死,一代文才英年早逝,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哀叹。
我们再来反观司马迁,早于王勃700年的太史公,他的人生际遇和王勃有太多相似。他们都是少年早慧,他们都曾满怀理想,他们也都因言获罪。但不同的是,司马迁受的苦比王勃还要多得多。
父亲司马谈是参与制定封禅礼仪的官员,极受朝野尊重。他在弥留之际,对司马迁说:“我们的祖先是周朝太史,有着显赫的功名。你继承我的太史职位,就是继承祖先的事业,你要继续完成我编史的事业,不要中断了国家的历史文献。”司马迁含泪回答道:“我一定会牢记嘱托,继承父亲大人的遗志,完成好编写历史的计划,光耀家风,不辱使命。”
于是,司马迁开始广泛涉猎、收集各类史料,并广交天下贤能之士,尤其受董仲舒、孔安国的影响最大。董仲舒的公羊学说,以及孔安国作为孔子后人的考信历史的方法,直接影响着司马迁的治史态度。在前人经验的借鉴下,依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司马迁继《春秋》作《史记》,让《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但是,为了能写作《史记》,司马迁遭受的艰难困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太弱势,一个小小的政治旋涡,就有可能让其死无葬身之地。余秋雨先生说过:“对历史的多情,总会加重人生的负载,由历史的沧桑感引发出人生的沧桑感。”这句话,用在品读司马迁身上,最为贴切不过。
踌躇满志的司马迁,正准备放开手脚,潜心写史。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横祸从天而降。
公元99年,汉武帝让李陵为贰师将军李广利护送武器装备,李陵谢绝,自请带五千兵马抗击匈奴,哪知行军途中路遇伏击,终因寡不敌众而降敌。消息传到京城,武帝震怒,群臣讨伐。唯有司马迁站出来为李陵说话,说他五千兵马却杀敌一万多人,功可抵过。且他一向有报国之心,此次降敌必为假降,真实意图应是伺机反击再来报效汉朝。司马迁的辩解苍白无力,无人理会。更倒霉的是,派去迎李陵回归的公孙敖无功而返,还诬告李陵为匈奴练兵。汉武帝龙颜大怒,直接诛杀了李陵全族。司马迁也难逃厄运,因诬罔的罪名,按律当斩。可是,遭受大刑一死了之,虽然名节可保,但著史的大业如何完成呢?怎么对得起父亲的临终嘱托呢?面对如此困境,司马迁左右三思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以宫刑代替死刑”。
遭受宫刑,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但司马迁别无二选。在他写给朋友任安的信中,即《报任安书》中,透露了心境。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最下腐极刑矣……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周文王、屈原、孙子、吕不韦、韩非子,这些流芳百世的名人,不正是经受住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才取得伟大的成就吗?我司马迁一定要效仿他们,只要能写作《史记》,再耻辱的腐刑,我都扛得住。
海明威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肉体可以被催残,但精神永不灭。只要一个人的心灵够强大,任何的关山都可逾越。心胜则胜,心衰则败。这就是司马迁的强大信念,只要信念在,任何的酷刑和困难都得让路。司马迁不仅给后世留下了伟大著作《史记》,他的伟大人格同样值得我们永远顶礼膜拜。他留给我们的遗产,不仅是丰厚文字史料,还有他高尚的人格魅力。
人文难守,唯有祭拜。如酒酹地,如泪留痕。
这是余秋雨先生教给我们凭吊史迹的态度。在深秋瑟瑟的晚风中,夕阳残照。我站在高高梁山上的司马迁祠堂,望着天上残照的斜阳,远眺着千年流淌的黄河,感慨万千。斯人虽早已远去,但有滔滔的黄河水声千年陪伴,他并不孤独。更有古住今来无数的访客前来凭吊拜谒,他更不孤独。
1958年,郭沫若先生来韩城参观司马迁祠,特意题词:龙门有灵秀,钟毓人中龙。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比霓虹。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这是对司马迁非常公允的评价,相比他直追孔子的伟大功业,给予再多的赞美都是不为过的。
伟哉,太史公,精神与日月争辉。壮哉,太史公,文字同天地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