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林洪
作者简介
李林洪,男,广东肇庆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东莞职业技术学院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马克思主义理论副教授。
2019年7月,恰逢建党伟业98周年,偕友同游革命圣地井冈山。原以为,此次井冈山之行,无非探幽,无出怀圣。不曾想,一路走来留存了很多山非山、水非水的认识,引起很多对自己的认识,对革命的人和事的思考。想起走过的青板石路,乘过的缆车,欣喜过的瀑布,沉默过的革命遗迹,想起那些革命中保有尊严的生命,确乎难以忘怀。
井冈山的“林中路”
井冈山的路,洋界慢坡,无休无止似的,这种山路最消磨人的意志。避开草艰难前进着,有人找了阴凉地,就此停步歇息,更多人继续行进。山坳就在前头,平台就在上面,可是就那么折磨人,一步一腾挪,小小一步,或许就可以临川眺望,海阔天空。
瀑布喜人,溪流那头,居然有彩蝶缤纷,难得精彩,可头疼的是照相机电力不济,来不及抓拍下来这妙趣横生的画面,还是有点沮丧。瀑布撒下来的溪流贴着山石幽幽地流,欢欢地溅。此时外面正是炎暑炙人的盛夏,如此一潭寒碧,几乎每一滴水都是清澈甜凉的了,给整个山谷带来一种不见风的凉爽。水声,虫叫声,鸟鸣声,各种声腔调门细细地搭配着,有一声、没一声,搭配出一种比寂然无声更静的静。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古人总是以“静”来形容女性的美好,然而当下光景终于让我恍然大悟,所谓美人,所谓在河之洲,确乎不过是“野有蔓草,零露沾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般静谧、纯良啊。
游览期间,景点相间,就在遮旁,于是大伙儿移情换景便也是常事,于路上步行,省了代步工具。迎面而来的青草与七彩百花的混合气息,深吸一口,舒畅极了。只可惜已过了杜鹃季节,否则十里杜鹃排望,胜却人间仙境无数。远望,山岭间长满了云杉,随山势起伏层叠,犹如排空的翠浪,小鸟在林间穿梭。路上,依稀辨出了草丛中许多植物,仿佛阳春三月怡然踏青的感觉。这里遍地却是“咬人”的荨麻草,隔着裤子也能扎人,心气浮躁起来,嘟囔着骂两句,也便笑笑,丢下了。遇到道路分叉处,便容易生发出疑惑,竟不能轻易抉择方向。“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一种奇特的体验,让我想起了弗罗斯特的《林中路》。
在旧居,在旧址,不敢想象,推开一扇门,会偶遇一个士兵,还是一个元帅;不敢想象,当年瀑布底下,溪流边上,曾有哪位军嫂浣衣而歌;不敢想象,黄洋界上伍若兰,是否曾经一步一回首,难舍父母的恩养、同志情深?面对沉重的历史,内心深处忽然响起纳兰诗词: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夕阳中的革命印记,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让人有着无限的想象空间。这儿应该有几声军号和口号的,音色极壮美,与静谧的自然相浑和,夺人心魄;那儿应该有人席地,坐而论道的;这边厢该是战士休憩,将军思虑;那边厢是乡亲割禾,阿妹洗菜……
半道,烟雨来袭,顿时雨水淋漓,朦胧出一种“花非花”的美丽。初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若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我所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劲地用相机把这一片烟雨景象拍下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照片如此重要,生怕漏掉一丁点美景。仿佛照片本身,不是一种偶然摄取的特殊瞬间,而是一种与命运的奇遇,与自我的情感紧紧耦合。现在,每次翻看这组烟雨照片,心会笑、会颤动。这种感觉既证明了我的“在”,也证明了过去的“在”。
每一场革命都是一座山
游览结束,我再一次发现我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需要有那么一点“味道”的地方。当年毕业时,曾与友人相约步行通过西藏去印度,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如此心态。井冈山的“味道”大概便是“革命”了。论民族的大气,井冈山无以匹敌昆仑;论山脉之宽广,恐也无法比拟于十万大山、六万大山;路径的诡奇曲折,也比不上黔东南的盘山小道。但井冈山是幸运的,因为革命塑造了它无以比拟的品格与贵气。
井冈山所代表的革命,是一种典型的农耕、半农耕环境下的革命类型。这种类型的革命,大都是靠山吃饭,大都秉承了山的气质与精神。回顾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几乎每一场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革命”,都有一座山。周武革命,是围绕岐山,是为西岐;李自成起义,是潼关打败后,投靠商洛山,东山再起……与西岐相比,井冈山及其所代表的革命,多了一份泥土的气息,泥腿子闹革命开天辟地;与商洛山相比,井冈山是深谋远虑的,是纲领性的,是有着坚强意志的。因此,井冈山革命造就的财富便是前二者所不能媲美的,前二者是否能称得上“革命”都是问题。
革命给井冈山造就的财富,便也与在山上碰到的骡子一样,装了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好了,扎紧了,吁——车队出发了。时光回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有那么一群人、一支军队、一种思想、一面旗帜、一种精神,略显疲惫地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向大山那端,走向中国的北方,最终取得了一个政权。井冈山,成为他们永远的家园,成为他们革命理想成功的重要台阶。他们中间,少有人后来回到这里,旧地重游。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井冈山已经成为一种传奇,一种革命的传奇。
什么是革命?革命至少有一个最原始的主题,什么是蒙昧和野蛮,什么是革命的对手——荒芜与反动!每一次搏斗,革命未必战胜,但是,我们仍然要远远近近地为它呼喊几声: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刀剑未淬火,白驹已过隙。
革命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造就为一锅沸汤,把每个人都调动起来,生存还是死亡,荣耀还是耻辱,反动还是正动,都成了问题,这些问题比柴米油盐、饮食男女,仿佛来得更重要、更诡异。革命的魔力,还在于它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革命血与火的刀光剑影之中,长袍与西装的博弈之间,传统与现代的百衲衣之中,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就革命者而言,他们的法术,就是他们的书,他们的思想。
每场革命都是一座山,这座山最难攀越之处,其实是革命本身,因为革命本身是最难超越的,也是不可重复的。革命,往上走,即便一小步,也有新高度。革命就像登山,很多时候,遥看目标,似乎高不可攀,每向前一步,我们仿佛就距离目标更近一步,然而有时候攀登本身就是悖谬的,岂不知,革命非但是一场流火未央的铁与血的激荡,也是上坡之路与下坡道的轮回。每场革命不管多么平凡,只要真诚付出努力,都能够到达比想象更高的高度。革命没有爬不过的山,重要的是行动,重要的是救赎与拯救。认准目标之后,便脚踏实地向前,每一步都是新高度。卡尔·马克思当年面对波兰社会主义者关于“贫穷国家能否搞社会主义革命”的疑问无以回答,他断然不会想到东方中国,一群知识分子加工人农民,已经以自己的行动做出了最好的回答。
革命是恒久的不朽的主题,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上演着传奇。所有的革命都会成为历史,都会成为旁人一笑而过的遗迹。这是革命的辩证法,因为所有的革命都指向一个终点:不再有革命。回首革命,几人疼,几人休,数十年白驹过隙,天黑了又白,心肠软了又硬,那些与革命相关的人与事,我们有时候不免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与自己无关的梦幻,殊不知睹物思人,品茗读史,他们就那么悄然地走进了,叫人禁不住思量,禁不住轻轻问一句:君安宁否?
“城里人”读不懂毛泽东
如果说井冈山与中国革命有缘,那么这种缘分大概也是毛泽东续接上来的。不可想象瞿秋白会来井冈山,李立三会来井冈山,他们都不会来,他们骨子里头都是“城里人”,看不起山沟沟的逼仄,看不到农民的可爱、可敬、可畏。只有毛泽东会来。
毛泽东是一个特殊的读书人,独特的知识分子。按照中国传统文化“外儒内佛”“求仁得仁”的本色追求,乃有孔子所谓“君子儒”“小人儒”之善恶区分,有“学道”与“学器”之品格区分。万世敬仰的君子儒,孔孟、陆王,既有通究天人之故、穷造化之原的思想创造力,也有“为万民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胸怀,兼备出世之“隐”与出世之“传道”功能。梁启超在《学与术》中分析君子儒与小人儒的区别:“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对于传统的知识分子而言,观察事物发明真理,是为上上之儒;但对于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言,“术”也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辨分五谷的农术,还是法家的法、术、势中的“术”,对于知识分子求得安身立命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在毛泽东这里,战斗的笔触永远比不上决胜千里之外的实践行动更见工夫;解放千百年来受人践踏的农民大群体,打碎一个时代、一种制度、一个民族衰败的宿命,对毛泽东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观其哲学理念,如《矛盾论》,不得不歧路咏叹:在一个崇尚苏联模式、城市暴动的革命者极不成熟的时期,毛泽东完全是孤独的,因为他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并且被一套直接独特的革命理念与做人标准所导引。读他的书,毛泽东的文字质朴、平淡,有着一种如其气质一般的坚毅和执着;既自我表现,又泰然平衡于现实实际与革命理想之间。审视毛泽东走过的道路,我们有时候会误以为这是一个农民,结果他却是毛泽东;读毛泽东的书,我们会以为这是一个书生,结果他却是毛泽东。
毛泽东的精神世界,马恩是魂,将其本土化、中国化,其实是一种出于农民的视野的“农民化”——在中国,不懂农民、不发动农民,任何冠以革命头衔的行动均不能成事。须知,与俄罗斯或者欧洲不同,中国不存在真正工业化的国家环境,不存在复杂的市民社会,农村、农业、农民这“三农”,是中国社会结构的主体。毛泽东作为农民,恃文执武,上井冈、走延安、平河套、进北京,固然有其本身卓然的才干,然农民之出身,于农民诉求之了然,于农民精神世界之熟稔,终于使其成为“农民王”,成就革命大业。
总览其战斗生涯,我们发现,“独特的农民”或许是对毛泽东最恰当的定位。此外,这位“农民”,近儒家,近法家。法家的法、术、势,儒家的仁爱平均,皆在毛泽东这里,借由毛泽东的辛苦砥砺,蔚然呈世。
或许,我们可以将革命、历史与毛泽东的关系,概括为这样一个演变:历史选择了马克思主义,选择了中国共产党,共产党选择了毛泽东,从而,历史选择了毛泽东。
离开井冈山时,已近黄昏。透过离别的车窗看,天,还是那么淡淡的蓝;树,还是那么淡淡的绿;我们,还是怀着淡淡的怀古之情、历史之感,期待着下一次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