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建花
一
寻找米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逆着浩浩荡荡的黄河,再沿无定河的入口向上。
当我的手指点上黄土高原的那块腹地,心跳忽然加速起来。
河“无定”,人生何尝又是安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被吟诵千古,至今读来仍使人泪湿衣衫。苍凉与悲壮,一字千钧地击在胸口。
无定河似一张巨大的弯弓,千万山头梁峁就是它的箭矢或炮石。在这张坚韧刚强的弓旁,一顶王冠璀璨出上千年光芒,这就是历史文化名城——米脂。
一条河,穿越千年边塞烽火,在中国历史和文化宝库里留下数不胜数的传说故事。那些厚重悲壮,或苍凉迷幻的片断令人唏嘘不已。
那么,它给米脂留下什么?这份想像一旦铺开,就如在黄土高原之上,铺开一张硕大的空白笺纸。米脂,究竟该写出一篇什么样的文章?
那些沟壑纵横、支离破碎的纹路,像一张饱含沧桑的脸。当久远的先民与米脂大地相遇时,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开荒种植,繁衍生息。米脂大地上,那些缸、瓮、盆、罐、壶,早过了四千个春秋。它们身上附着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没因时间的久远而剥落殆尽。
米脂古称“银州”。无数神秘和变幻与山河紧紧捆绑。那些裸露的沟沟峁峁却特别沉稳,米脂仿佛一处世外桃源。
远远的,山峁上的窑洞灯盏开始点缀夜幕。一颗、二颗……星辰一般亮起。每道静默的沟梁里都有一场动人的故事,每个开启的灯盏旁都有一团温馨的光晕。
二
走进一个地方最真实的世界,老城就是最好的入口。透过这些历史文化的载体,能读出一个地方胸怀的冷暖和宽广。
“枕山面水负阴向阳,楼台亭榭古刹高墙,涧水饶合固若金汤。”不只是押韵的工整,而是一座古城的素描与自信。
走在古城米脂,仿佛走进一个窑洞民居世界的博物馆。那么多石板,千百年来的人迹车痕已让它光滑如镜,映出千百年来的浮华和风霜。
古城是有生命的。街就是贯穿全身的脉络,院落是一个个正常运转的组织。历经多个朝代的老城,古朴雄浑,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黑黄的脸膛,龟裂的手掌,躬着的腰板。一旦他的头上勒上白羊肚手巾,立马精神矍铄。
文庙大成殿,米脂女校,布衣作家李健候居所,秦腔泰斗马建翎故居……米脂古城的每座院落,都是一幅精美的画作渗出扑面的黄土气息。
大门、宅院,饱经风雨洗礼,仍然用嶙峋的骨架支撑一份份丰满。瓦当、兽吻、砖雕的精细,石鼓、月亮门、窗棂的华美,无不彰显工匠巧夺天工的技艺。影壁、石狮、大树……历史就用这样的元素全息下来。
一堵土围墙,一段石头巷……可千万别打乱它们的排列,或许它们就是一组密码,解密之后可以走进一个热血沸腾或温情融融的场景。谁能说泥做的屋子只知生长的树木,或不会说话的石兽只是应景的摆设?
历史与现在,梦幻与真实,就在这里上演着哲学范畴里的规则。这里,大宋整军备战的志在必得,大清开疆拓土的意气风发,都有相应的影射。
吱吱呀呀的木门,开来关去。杜家、高家、冯家……米脂世家大族的百年窑洞,许多人出出入入。浓浓的乡土气息里,风景仿佛一成也没变过,沉甸甸的厚重感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抚摸那些石头或洞壁,历史余温尚在。
古城、老街、窑洞、行走的人们,是不老的。正是它们形成一个生机盎然的整体,盛开出我国城建史上的一朵艺术奇葩。
一个寓意兴旺、祥和、喜庆的红灯笼,又高挂大门两侧。火红的背后,商贾云集,贩卒往来的身影仿佛还不曾走远,长剑弯刀的撞击声从这里散出,汇成一首首荡气回肠的壮歌。
三
山是陡峭的,沟是狭窄的,水是细弱的。刘家峁的牛家梁山脚,是那一脚跺下去就腾起灰尘的黄土山沟。
姜氏庄园是一个坐标。这个坐标,太孤僻寂寞,没有多少官绅会注意到。从侧面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大美隐于野,不管什么时候展现,都是事物的本来面目。
姜氏庄园没像众星捧月一般被大多数人放在掌心。当你以为只是一次物有不值的游玩时,一座古寨堡赫然入目。庄园依山就势,从绝壁处斜斜而来,如此巧妙合理,还余韵未穷,是一种智慧的结晶。走进这里,可以走入米脂独有的智慧当中。
一条山路从谷底逶迤而上,皆用石片砌成,两边用石条砌成石阶。寨墙是用块石垒砌的,上部筑女墙,犹如城垣。从这出身和气势上来看,就已先声夺人,让人低头走进。
寨堡的唯一洞门,与古代城门相似,门额上有主人姜耀祖亲书的“大岳屏藩”四个大字,把古堡的森严呈在眼前。山岳一样的防范固然法度森然,又如何能防得了春秋交替的侵袭。
进入洞门,看到中院的大门楼前有一对石鼓。姜耀祖无官无衔,只是土财主。门额上的“武魁”大字,让隐于乡野却不堕济世之志纤毫毕现。路折向东,穿过一个斜向的穹窿才能进入底院,方知别有洞天。
这里集中了黄土地上的设计者与工匠们的智慧,在寻常中依然能够大气和辉煌。整座庄园无处不雕,是一个匠心独具的雕刻王国,有了人们体温濡染,一切物件变得活泼生动起来。
三座院落背倚绝壁,层层相依,环环相扣。不管窑洞还是房舍或门楼,设计巧妙,施工精细。一个天、地、人和谐的空间独成一统。
全国最大的城堡式窑洞庄园,历十六年的心血打造,无愧于中华汉民族建筑的瑰宝称号。
再次回望庄园,我合掌转身。
四
信天游是镢头在黄土里翻刨之后长出的庄稼,绵绵不绝。
米脂是陕北黄土文化的原生态区,信天游浮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从那些曲调悠长、纯朴高亢的音律里走入米脂,只是一个转身的过程。
“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险”“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既然咫尺不能牵,那就大声唱出。信天游是任意飞渡折叠的工具。踏上这块土地,心却可以飘到这梁那坡。
信天游若天边的云朵。一个日子,一个季节就这样在它的一次次舒卷里过去。时光也如小米灿烂的美和原汁原味的甜。
火热、率直的歌,在沟沟梁梁里回荡。听着激情迸射,想着思绪万千,这样的美谁能拒绝,谁又能躲避,既然不能拒绝和躲避,就只有沉湎。
信天游,游着游着就消失了,去向哪里谁也不知。太阳上山,又从无数沟梁坡坎处冒了出来,照旧轻盈或高亢。
在米脂,善良勤劳、热情好客、耿直坚韧化成万千歌词,颂着黄土之上人性的光芒和高贵。
信天游的歌里,有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貂婵!
“毛格闪闪的眼睛粉格丹丹的脸”。米脂美女最佳代言人,非她莫属了。
《米脂县志》记载:三国时的天下美人貂蝉是米脂人。县城往西十二公里处的杜家石沟乡有个村庄叫艾好湾村,村北湾内有一奇峰突兀而起,唤做北山。半山腰上有一山洞,据说这便是貂蝉曾经生活过的“貂蝉洞”。
貂蝉嫁吕布,史书记载各异,且不去管它真伪,人性里对正义的肯定,对和平的向往总是一成不变的。这些,与脚下黄土深深地交融在一起,哺育出千千万万个貂蝉。
米脂的婆姨为什么这样漂亮?
地沃宜于种植谷子,谷子碾成小米的金黄,煮成小米粥后,上面漂了一层油脂。女人吃了,如花似玉。简单叙述,却有严谨的逻辑推理。
一方水土育一方人。米脂婆姨迷人的不仅是天生丽质,更在于她们对美的追求和创造。聪明贤惠,能干还不让须眉,这是一个坚韧的群体!
走在米脂,婆姨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既然绕不过去,那就索性看着,当然,一定会联想到脚下这片黄土的。
五
从一条河的澎湃里走向一个地方的澎湃。
无定河,一条闯过沙漠的河,早不是九曲十八弯可以形容的。
米脂出美女,也出好汉。在黄土高原那脉络一般的沟沟岔岔里流淌的是敢于抗争的热血。无数枭雄豪杰从这里走向华夏舞台。虽然早已落幕,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还在这片大地上传诵。
明末,农民英雄李自成像无定河那样,在广袤雄浑的黄土高原上横冲直撞,浓笔重抹地写出最精彩的章节。
没人想到,一位银川驿卒能在华夏民族的星空里划下如此明亮的轨迹。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大军东渡黄河,过关斩将。马踏幽燕,问鼎北京。如果没有李自成,没有崇祯吊死于煤山,没有吴三桂引清入关,那么历史该拐向哪里,谁也无法预料。
在城北盘龙山上,有他的行宫。
李自成曾两次返回故里在此居住。我能遥想,当年旌旗猎猎,号角连天,一切肃然有序。他不好酒色,与部下同甘共苦。这些纯朴思想,源于一方水土乳养。
行宫依山据险而建,布局严谨排列有序,是具有窑洞特色的国宝级明清建筑群。
乐楼、梅花亭、捧圣楼、二天门以及凌空而立的玉皇阁,蜿蜒有序地直上山巅,联袂粉彩出一幅气势恢宏的画卷。
气度非凡的行宫,被一层红色围墙包围。当阳光投射在那些廊柱上,时间似乎停滞了。雕梁画栋之美,将人带到一场气壮山河的历史里。
红色的行宫已成为米脂的地标,米脂人的精神图腾。
六
拨开现代战争的硝烟,就可抵达那段流金岁月。黄土之上,万马嘶鸣,战鼓如雷,犹响在耳畔。
波澜壮阔的史诗,与米脂早已水乳交融。
杨家沟——这个被赋予传奇色彩的村庄,在中国革命历史进程中,像一个标杆。从这里跨越,是一片崭新天地。
中共中央前委机关等六百余人曾驻扎在这里。窑洞灯光,好像还在闪烁。
在中国近代史上,毛主席运筹帷幄,彭大将军纵横驰骋,在这片黄土地写下厚重一笔。
远瞰杨家沟,似乎残檐断壁。如果不是介绍,没人想到这里能与一个国家的命运有一次形影不离的交集。
中国共产党转战陕北的结束地,中国革命由防御转入进攻的转折地,解放全中国的出发点……
杨家沟是全国罕见的一个地主经济条件集中的村庄。马氏家族以他们的辛勤劳动和聪明才智积累了丰厚的物质财富。
“扶风寨”建于杨家沟村“龙凤山”前。此山涧水绕合,前如龙头后似凤尾,是一座独立的龙头凤尾孤山。冥冥之中,有一种寓意吧。
在“扶风寨”西上方是新院。从东到西一线八十多米,共有九个自然生成的土梁峁。若俯视呈“山”字形状,家业“稳如泰山”隐寓其中。龙头螭虎精雕细刻,檐随窑转,回折连接,落落大方,俨然一派皇宫建筑。马醒民亲自为新宅提写“新院”。
毛泽东和周恩来住进了“新院”。一新皆万新!是的,一切皆新!一个政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这里,竖了一块纪念碑!
在这里,庆祝宜川大捷大会,东渡黄河动员大会,全国土地改革运动,新式整军运动……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扶风寨”最突出位置有一个瞭望台,毛主席在此观望星辰。思索前无古人的路上,如何整出一片“荒地”,如何长出茂盛“庄稼”。
六十多年过去了,古朴雄浑的杨家沟窑洞庄园依然保持历史原貌。“观星台”上的红旗猎猎,仿佛还在诉说峥嵘岁月里那一幕幕动人心魄的片断。
七
米脂以小米得名,小米就生长在沟壑纵横、峁梁交错之间。小米已渗透进米脂人的生活里,融化在米脂人的生命中。
它可以做出黄澄澄、金灿灿、香喷喷的小米饭,可以做出甘醇的米酒,酥润的米糕,芬芳的米茶……秀气与豪气就是从这些食品里被滋养出来的。
小米更培育了一种精神,文明进步的密码在这里孕育与发送。这里的黄土地不是贫瘠,而是厚重。小米加步枪,不只是土得掉渣的名词,还是自力更生、艰苦奋进的代名词。
米脂,米汁淅之如脂得名,闪着黄土或黄金的色彩。几次品尝过小米的味儿,几次感受过这块土地散发的芳香,生命里就注定会留下它的印记。
站在这片高原,脚下深达百米的黄土,令人心潮起伏。黄土,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厚重和馥郁,它经得起时间的验证和推敲。
谁能说黄河没有同化过这里的万千血脉?谁能说黄河没有小米阳光般的色彩?谁能说黄河的铿镪或柔软,与这里的万千风情不是休戚相关?
小米、黄土、窑洞、古城、无定河,它们的黄色是米脂人生活的底色,是米脂人珍藏心底的粉彩,更是文化世界的图腾和精神世界的皈依。它们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记忆,在万千丘陵沟壑的淬炼打磨里,继续汇入岁月长河,澎湃向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