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丽华
军旅作家李存葆曾捧着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登上文坛,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的翘楚,令彼时的读者永远铭记他的光彩。在漫长的沉寂时光里,他厚积薄发,凭借其独特的文化大散文成为21世纪初文化散文创作领域中一颗闪耀的星子。《飘逝的绝唱》刊登于《十月》2000年第三期,是李存葆文化大散文中的经典力作。该作品语言华彩生辉,又蕴含着大气的哲思,借讴歌王实甫《西厢记》中崔、张才子佳人的经典爱情,对当今社会的寻美求爱的随意以及人文精神的苍白作了深刻的思考和灵魂的拷问,令读者手难释卷而又遐思悠扬。
语言华丽恢弘,有两汉大赋之气势
尹燕忠先生曾评论:“自老庄以降,辞人才子,文体多变,戛戛独造,各出机抒。美文如同琥珀,历年久而光灼灼;华章如同醇醪,经岁月而味醰醰。我常惊叹,古人谋篇钩深致远,古人行文百锻千炼。若无春蚕吐丝之累,杜鹃啼血之苦,焉能有那令人扼腕的天章云锦……”中国是散文的国度,散文是中国文学的母亲,唯有汲取先人开掘的悠远散文长河的丰沛,我们的散文之林才能长青。李存葆继承了传统的散文的文化底蕴,涵蕴着中国大气的文化学养,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的作品的语言。他实在是驾驭语言的大师,他的语言华美绮丽又不失自然,恢弘大气又不过分雕琢,有汉大赋华美铺排之感,给人一种强烈的美的感受。
昔人曾言王实甫的《西厢记》“词旨缠绵,风光旖旎”,是“花间美人”,那么笔者以为李存葆的《飘逝的绝唱》便称得上是“天章云锦”。作品的语言是由绚丽多彩的词汇和多种多样的修辞手法构成的,犹如金玉一般有色彩、有重量,有声音、有光泽。锦词华章,佳句妙语,俯拾皆是,随处可见,读来令人赞叹不绝。作者写张生用琴声诉衷肠:“琴声如发髻上的珠宝嘀铃铃作响,似长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声”“人影幢幢”“凄凄然的琴声,意切切的词赋”。叠字的运用尤为绚丽多彩,新颖可观。“又是一个月色溶溶夜。琴声响起来了,焚香拜月的莺莺被琴声吸引。但闻琴声如发髻上的珠宝嘀铃铃作响,似长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声;既像房檐下的铁马儿随风晃动,又像窗帘下的金钩儿敲打窗棂……”这是比喻,也是排比。把转瞬即逝的琴声描绘得这样形象、生动、具体、多样,气势渲染得如此磅礴,古代的诗、词、曲中也罕有如此精妙的描写。汪曾祺曾写过,人的感觉是相通的,声音美是语言美的很重要的因素。他笔下描写的琴声清越而又不失壮美,这样的语言在给读者美的感受时,更增强了读者的信念感。正是这样的琴声才使张生得以诉衷情,正是这样的琴声才使莺莺许芳心,正是这样的琴声使他们冲破了世俗的坚冰,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追寻爱情的彩虹桥,正是这样的琴声,也唯有这样的琴声才能使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张生与莺莺因艺术而分外美丽的爱情。
再读一读这段作者由崔、张月下定情生发的对经典爱情的心灵解读,“经典爱情,是青油孤灯下的泛黄的线装书,它需要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经典爱情,是孟姜女万里寻夫送寒衣,它忠贞的泪水足可以哭倒长城;经典爱情,是王宝钏寒窑中的爝火,它虔诚的热力足以消融武夫的铁石心肠;经典爱情,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饮鸩而亡,同栖一穴魂灵的矢心不二,之死靡它;经典爱情,是哭瞎眼睛的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是简爱对罗彻斯特远隔千里的呼唤……”作者一气呵成用了一连串排比句,长短句相连,整散句并用,文如洪钟大吕之声,气势如虹,酣畅淋漓地写出了经典爱情的魅力。爱情啊!它是这样的新奇、神秘而又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它使荒芜变繁华,平庸变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
以上随意摘取的例证,只不过是《飘逝的绝唱》语言宝库中的沧海一粟,对仗、夸张、反复、对比、仿词等修辞手法如珍珠一般散见文中,为散文增添光彩,也正是这些华丽恢弘的、精粹的语言材料构成了《飘逝的绝唱》这一篇精美的艺术品。
结构新奇巧妙,有影视镜头之画面
李存葆先生最初是以军旅小说声动文坛,小说家笔下的散文确有其独特的魅力。《飘逝的绝唱》全文三万余字,规模宏大却不显冗长,结构新奇巧妙,故事性强,画面感广,读来使人感觉自己纵横驰骋在历史的原野,又穿梭于现实的长廊。
作者的组织能力实在是很惊人的,《飘逝的绝唱》这篇散文在叙事上时空跨度大,镜头切换流畅自如,古今中外,纵横捭阖。从“理性晕眩的年月”幻化到“唐贞元十七年杏月”,再写到我们这个高度发达的商业文明国度,时间的跨度不可谓不大,而人性解放这根红线却将这几个时间点串联得天衣无缝。“那是一个理性晕眩的年月。文化原野上的寻找被完全冻结,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视为非法”,思想的不自由正是人性的未解放的体现,不自由的人此时便欲从遥远的过去汲取力量。作者此时便顺势写到王实甫笔下的崔、张才子佳人的旷世爱情,他发出这样的诘问,“是什么使王实甫的一管弱笔那般神奇而空灵?是什么使佛寺中一双情侣的心灵像琥珀般晶莹?是什么使西厢里两个恋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浓冽?”
好的文学作品是能让人通情的,才子佳人的爱情说来实在俗不可耐,无非是男子贪图女子的花容月貌,女子看重男子的才情学识,这样的故事至多只能勾起人的同情。可王实甫笔下的崔、张爱情并不止步于浅薄的情爱,它的内核是对自由恋爱的追求,对人性解放的追求。读到张生为绝色莺莺的“秋波一转”所俘虏甘心而放弃追寻功名时,笔者不禁想起安娜卡列尼娜在遇见公爵时内心的呐喊,“哦!时候到了,爱情,我要爱情!”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莺莺,每个人都是安娜,追求人性解放的惠风从来不会结束。作者此时并未停留在历史上,他的笔触伸展到更为深广的现实社会,“然而,正如美的艺术造型都有着它的黄金分割线一样,人类人性及个性的解放,也应该有着它的临界点”。从历史到现实,作者关于人性解放的思考是一脉贯通的。
此外,作者善于营造精彩的富有戏剧性的场面,选取典型性、形象化的特写镜头,表现力强,使人如临其境。比如写到佛门和尚睹美丽的莺莺时的情状,作者选取了几个典型的画面,“那坐在法座上的年老法师,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莺莺,竟忘了念经;那击磬的班首,因目不转睛贪看莺莺,竟把手中的磬锤改变了方向,将身旁小和尚那光光的秃头当成木鱼儿敲;而被敲的小和尚因全神贯注于莺莺,竟也不知疼痛……”作者将年老法师的失神、击磬班首的失神、年幼和尚的失神,加以恰当剪辑组合排列,将莺莺的销魂夺魄之美写得入木三分,也将人性间爱美的本性揭露得一览无遗。读到这样的文字,笔者不得不折服于作者强大的组织能力与充满激情的叙事艺术。
汪曾祺先生曾由苦瓜谈到文学创作,他认为评论家、作家口味要杂一点,不要挑食。笔者以为文艺创作者若能如李存葆先生一般拓展自己的创作领域,伸展自己的写作笔触,中国文学之林或许会增添更多新绿。
作家心怀悲悯,有灵魂拷问之举措
李存葆先生在谈散文创作时曾说过,“我写的散文不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也不是一种花瓶式的点缀。我的散文应该能贴近中国人的生活,也更关注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和种种困境。”李存葆先生是中国式的文人,他真正做到了如先贤所说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近些年来,人性生态与自然生态这两大母题如明珠一般在他的作品里熠熠生辉,传统文人深厚的悲悯情怀与自觉的忧患意识似乎已经融入他的血脉,成为他的基因。
《飘逝的绝唱》是李存葆天才的再创造,也体现了他所说的“作家的正义与良知”。李存葆以其充满激情的叙事艺术,用华丽恢弘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王实甫笔下崔、张勇敢追求爱情的富有诗意而美好故事。普救寺中绝色莺莺的“秋波一转”令张生神魂颠倒,放弃拥抱权势;后花园里崔、张月夜和诗,棋逢对手的应唱催发了才子佳人的爱情;张生月下以琴诉衷情更是将两人的爱情推向高潮。作者极力讴歌崔张二人的爱情,他认为“崔莺莺、张生是美的鉴赏家”,莺莺是一美于众美的殊美的存在,而张生察觉并倾倒于这样的殊美裙下。作者承认人性间爱美的本质,并对这种本质的显露持欣赏的态度,“人性解放是惠风,佳丽是杨柳,没有惠风吹拂的杨柳,我们这个世界将多了多少寂寞,少了多少欢欣!”
然而,在人类人性及个性解放极度自由的时代,这样的美好还存在吗?“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当某些大款在流光溢彩的某些舞厅里,拍着佳丽的脸蛋像拍凉粉一样随便的时候;当某些大腕们在忽明忽暗的独自包下的练歌房里,面对一排丽人像挑选一碟儿下酒菜一般随意的时候;当某些烛光憧憧的酒吧间里,三陪女闪着挑逗的目光,与腰缠万贯的洋佬阔少同吃‘交杯酒’的时候,美在遭到亵渎的同时也失去了对自身的珍爱……”至美者那秋波一转真正成为了历史,无人再唱一曲美的赞歌。悲夫!人性解放的底线何在?世间仍有千千万万的佳丽,千千万万的才子,可莺莺难寻,张生难遇,崔、张的以诗为媒、以琴为媒更是不为人所理解,已成绝唱。作者悲叹,“生态失衡已使大自然不复完整,更不复灵气弥漫。人类生存空间的狭窄使心灵空间也日见拥挤,连动物也日渐蠢笨、退化失却了灵气”,在商业性流行文化侵蚀下的时代,莺莺与张生的爱情在现代恋人心中行将老去。
寒波澹澹起,瘦马悠悠下,永济城西蒲津渡口遗址尚在,昔年的普救寺也被今人复制出来,可崔张联姻的绝唱早已曲终人散,经典爱情的密码也始终未被复制出来。作者在结尾发出最后的诘问,亦是其悲悯情怀的深刻写照,“何处才是人性解放的最后‘底线’!”这一问如同洪钟大吕之声,直击人的灵魂。在万象的生活和复杂的人性面前,即便所有的预测都是不确定的,可支撑我们走出艰困处境的往往是对真善美的追求。《飘逝的绝唱》不只是经典爱情的绝唱,更是作者心底的一曲“归去来”。归去来兮,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人性解放的惠风自由而不泛滥。
李存葆的长篇散文《飘逝的绝唱》词章华美,结构巧妙,意蕴深刻,是一曲美的礼赞,也是一次灵魂的拷问,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