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爱华
也许,人在到达一定高度后,所有的风景都似曾相识。可事有例外,茶卡盐湖就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茶卡盐湖,在北纬36度附近,在祁连山支脉完颜通布山和昆仑山支脉旺尕秀山之间。在地图上寻找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青藏高原东缘,一面湖嵌在雪山草地,似一粒晶莹透明的青盐,隐现在所有欲望的入口。
诗经说,九月授衣。当我的直觉锁定那里,心思便不再动摇。车辆络绎不绝,有许多虔诚之人向一面湖出发。我一直以为,在大西北只有戈壁和荒漠,即使花香草茂,也是开出或茂盛出无尽沧桑。被旅行者称为中国“天空之镜”的秘境,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奇异,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绽放与萎缩,有时就像一对孪生兄弟。谁也不会想到,在十几万年之前,一个外流湖的华丽转身,会开成盐湖之花。烟波浩淼水草丰美,百鸟翔集的地方,所有的诗画风情浓缩成令人匪夷所思的隐秘部落。
我跨州过府,不断放大地图。
前去的路旁,藏族风情的宗教建筑上,五彩经幡不停抖动着。是不是每一次抖动,就为这个地方写上一句溢美之词?赤麻鸭、斑头雁、黑鹳……掠过高寒沼泽的草甸湿地,向盐湖方向飞去。也许,在众多生灵的意识里,盆地、盐湖,也是一处“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一种不知名的花儿绽放在湿地怀抱,摇曳秋风。此时,盐湖又以一种什么样的风情在盆地绽放?
西北风像过了门的小媳妇,丢下梨花带雨的娇羞,快手快脚地拉开秋的帷幕。大巴车从荒凉寂寞的戈壁趟出一条道,拉上一车人的好奇,风驰电掣一般冲向茶卡。
芒尖苔草、沙拐枣、驼绒藜……一种草是一个声部,秋虽欲残,俏皮的馒头花也早早偃旗息鼓,一场气势更加奔放辽阔的大合唱即将开始。
宿在茶卡镇,月亮高悬于旷野。当空清辉,透过窗棂跌入屋子,游鱼一般游进梦中。是圣境还是秘境,是诗画还是传说?夜晚是最好的解读背景,安宁是最好的鉴定大师。我要寻找的地方,离这里大概不远吧。
茫茫银河,偶有倏然而至又孑然消逝的流星,一切清晰得令人遐想万千。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的星空之一”,实至名归。在这里,银河的浩瀚和四野洪荒的雄伟,放开了所有进入安宁国度的通道,红尘所有的隔阂早已消除。你来与不来,见与不见,这份壮美一直都在。在这里,如何甘心只做一位过客?
旭日东升,恬静的景区走近我的视野。我的感觉如嗅到一本书的幽幽墨香,忍不住将景区这本大书翻下去。茶卡天空壹号景区就在茶卡盐湖的东部。它与遨游太空的天宫一号不同,又与美国总统的空军一号有天壤之别,只是位于乌兰县茶卡镇巴里河滩村,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时值农历八月十九的早晨,天光绵延,西月轻照。你尽可以联想,也尽可以出口成章。一处安宁洁静的景点似乎是走进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你可以绕过牛羊,绕过道路,绕过房屋,却怎么也绕不过自己的倒影。在身正影直里行走,也就染了清澈的风韵。所谓濡染,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
生活需要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可这美丽,在正常情况下只能于憧憬里勾勒丰满。在这里,什么东西都是双的。山,立着立着就躺进了湖中;人,走着走着就觅到了自己。
盐湖既然像一面镜子,能镜像一切,那么在这面镜里,亘古时光里的风情怎能不倒映出来?我不妨设想一下,在亿万年前,生机勃勃的湖水也会在天地间荡漾。荡着荡着,就浓缩成如今的存世珍版。
连绵山恋打着粉底,蓝蓝天空调和底色。偶有即兴而来的云朵,也舒卷出神来之笔的灵异。这些不只是旋律和诗画里的。一颗混浊的心容不下清澈的风景。也许,清澈的风景也会拒绝混浊的心。
日光逐渐扶正自己。遥远的事很难说得清楚,能说得清楚的就是自己的内心。“钻石”形的廊桥连接水上与水下,像一部悬在半空的云梯,轮廓分明。走上钻石沉水栈道,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大道至简,越是简单的事物越可以包容一切。此时,心腾出一个大大的空间。一处虚幻世界,定然柔软澄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也许,真有一条万里长路直抵核心。人生社会,信奉的规则太多了,莫如坐下,一件一件遗忘。唯有如此,心与自然方可合二为一。
爱情从来就是令人心跳加速的回忆,又是明快喜欢的期待。—— 瓦西列夫。走在爱心栈道上,传递出一种天地人相通的隐喻。如果说婚姻殿堂也有几重境界,最高的当是镜面里的纯净。因此,摄婚纱照的和拍照的往来不绝。在这镜像里,我看到了爱情的纯洁。
“希望、信心、爱情、幸运”是人最本真的心愿,如阳光一样绵延到天涯尽头。这一切就在茶卡天空壹号的幸运长廊里。四叶幸运草用四片叶子各铺开一条通向纯净,通向自然,通向敞亮的路径。
远山峰峦,湖上人群,一股脑儿地映进镜面。谁才是真实,谁又是梦幻,思忖久了,倒会令人疑惑起来。在格桑花广场南面,有两条形似花茎的栈道直通湖心观镜台。格桑花栈道像一朵绽放的波斯菊静静躺在盐湖之上。它犹如万花之母,庄重而优雅。如果给我一个角度,盐湖何尝不是一朵养眼养心的波斯菊?
阳光、白云、湖水、盐板、天空,默契成一片完美的意境。在嬗变的时光里,遇见了真实的自己。我站在盐板上,似浮在虚幻里,脚下是蓝莹莹的天,头顶是莹莹蓝的空。那盐板分明又是硬实实的,沉甸甸的存在。一个人独行,有了另一个自己寸步不离,又如何觉得孤单?
所有的想象都在伸展揉捏或融合。谁能说得清楚,哪个形状里可以孕育出翅膀?能说得清楚的,是自己心跳的频率。骆驼安详,羊儿任性,一切毋须走到时光或天地的尽头。
是什么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又是什么裹足不前?但古人仿佛一夜之间就寻找到了制盐的方法。只需揭开十几厘米的盐盖,就可以从下面捞出天然的结晶盐。藏语里的“茶卡”,意即盐池,也就是青海的盐。藏民族与盐湖颇有几分缘分。“达布逊淖尔”是蒙古语,也是盐湖之意,它与蒙古族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什么样的表达,透过湖水,我可以看到形状各异的盐花悄悄开着岁月的体香。
盐,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觊觎之心总是免不了的。从盐湖里,我是不是能够看到历史的倒影?在西汉时期,当地羌族人就已知道采盐谋利。他们以盐湖为住地,创造拓展了盐的文明。
南北朝时期,吐谷浑占据青海,中国北方出现了群雄割据的局面。河西走廊一带战事频繁,交通堵塞,往来的使节和商道纷纷改道由这里通过,随着中原文化的西进,西域各地的宗教文化沿商贸物流走廊东去。历史是一个大舞台,总有一双大手将那些传说故事托举出来,总有一缕追光照耀盆地里的盐湖。
在景区,我遇上一位叫鲁建刚的江苏同乡。作为景区的管理人员,盐湖历史里的山高水长,就在他那娓娓道来的语气里被叙述得惊心动魄。在岁月长河中,景颇族先民以这里为原点,用长刀劈荆斩棘,在百转千回的迁徙中开辟出一条南迁之路。从云南一直到缅甸散枝开叶。无数后人身在异乡,虽然他们说着外人听不懂的当地话,寻祖认宗之念却没有放下。曾有两位景颇族老人从战火纷飞的缅甸前来,他们在盐湖边长跪不起,屈着手指一代一代向前回溯着,夹杂着“某某背盐去了”的话语。起身的时候,他们早已老泪纵横。有些地方是回不去的,譬如故乡之前的故乡。盐湖在,根还在。朝着根的方向,执着和虔诚就不会变。在临走的时候,两位老人捎上两袋青盐,一步三回头。他们将大青盐带过千山万水,一定发放到许多族长手中,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装敛起来,贡在高高的地方。那个高高的地方便是与远祖根脉连通之处,那盐就是赋予祖辈生命与希望的力量源泉——茶卡的化身。
在盐湖里,我看到了游子对和平家园和安宁生活的无限渴望。
谁会拒绝一尘不染的世界。美丽,并不是因为有多少人看过,而是因为它一旦被看过,便令人再也无法摆脱。天空之下或许真有一扇门,推开就可自由出入茶卡。
一个能看到真实世界的地方,绝非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纵情诗画的,甜蜜爱情的,永恒生命的,渴望安宁的,都可遇到。我愿意像一棵无名的芨芨草,守着苍茫大地,守着一湖盐花,守着人世最干净的梦幻。
茶卡盐湖天空壹号景区,我的抵达即是胜利。在阵阵西北风之后,又一个春天就该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