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卫桥
在过去,牛经常是用来形容人的。比如“老黄牛”,很是受人尊敬。牛在今天形容人更普遍。比如“牛人”,听上去都有点望尘莫及的本事。
由牛及人,我经常想起父亲。不是因为他是“牛人”,实际是他没什么特别的能力,除了能服帖牛。也不是因为他如“老黄牛”,相反,他的脾气很暴躁,小时候打我时下手像不是亲生的一样。
但这次回老家,想起父亲。想到牛。
老家的那头牛不知在哪个村子了。
一
那头牛指定不在老家的那个土坯屋。
尽管这是肯定的事。但在去老家的路上,还是特意绕了一段土路,路过当年村子里集中圈放牛的一排土房子,确认牛的确不在那里了。似乎是要看到才心安。
也真的看到了一头牛。在一排房子的尽头,旁边还用木头支撑着,大约是那面墙有倾倒的迹象。但中间的那间空空的,木门框还在,只是屋顶全塌了下来。那头牛叼着刚收割回来的稻草,若无其事地朝一排房子的中间嚼着。
它可能不知道中间那间破了房子里曾经住自己的第几代长辈,就像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我家的那头叫小黑,当时就住在这排土木结构房子中间的一间。
二
小黑是我离开老家时的那头。之前还有两头,一头是母的,叫“牤三”;一头是公的,叫“牤五”。本来“牤三”和“牤五”在村子里是笼统的称谓,但在只有一头牛的一家农户,它就成了具体姓名。
之所以叫小黑,因为它全身黑色。但这个名字也很普通,全村子里有五六个。但只要说“五叔的小黑”,那就是我家的无疑。因为我父亲排行老五,在村子里家喻户晓。
其实现在叫起小黑,内心还是有点内疚的。
第一次见到小黑的时候,它并不认我这个小主人。不光不认,还试图用角顶撞。虽然我个小,但好歹也算个主人,哪容得了它的冒犯!所以我把拴绳拉到最短,并且踩到脚底下。这下好了,它只好低下头去,直到鼻子贴到我的鞋子。
因此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抓住了牛鼻子,主人主动权的优越感就油然而生了。
也许是明白我掌握了它的弱点,小黑后来就变得很老实。比如天快黑的时候我还在河滩洗澡,它就自己走回那间土房子里,不需要任何人的引路,隐瞒了许多回父亲骂我不负责任的偷玩事件。
最满意的是,在夏天最热的季节,到处叶蔫草稀,只要撒上一泡尿,小黑就能津津有味地呆在一地啃上半天,完全不像别家的牛八方逃窜,四散的速度跟赶集似的。没有了在田野间不停的游走,省去了许多我在太阳下暴晒的难耐。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小黑为什么喜欢吃被尿水熏过的草丛。但在当时看来,我是努力欺负过小黑,以沾沾自喜的小聪明,让它对被人不齿的尿水连吃带喝。
三
1997年,是我离开老家的第一年。那年12月,父亲在信里说,你们兄弟俩都毕业了,在家少了,家里想少种些庄稼,是不是把小黑牵给胡子?
胡子是邻村的牛贩子。牵给胡子就是把牛卖给牛贩子。
吃饭的人少了,少种些田地我是支持的,毕竟父亲不再年轻了。可是小黑到了胡子那里,他会给它找一个什么样的新主人?
接到信的当天,我到邮局打了长途,说小黑先养着吧,我们家养了六七年了。
半年后父亲写信又说,家里人手少,草料经常没喂足,小黑瘦了不少。
第二年我回家,父亲说胡子来过。我“哦”了一声,父亲也没再补充。
找了一个空闲,我来到村后面的一排土房子前,看见中间的一间门开着,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再到房子转角处的小河边,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条小河,是小黑每次出入房子前后饮水的地方。
回到家里时,父亲问我去哪了?我说在村里子转了转。
我不敢说我去看了牛圈,还有牛圈旁的小河。
与小黑在一起的时间,我比父亲多。父亲也许不会懂这份感情,但也许会懂,会认为他做了一件错事。
四
父亲当然没有错。只是我觉得,小黑不应该离开,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新家。
在小黑之前,我家先有牤五,之后才有牤三。牤五当时很老,在我记事的第三年就倒下了,然后被杀,分成几大块送给了周围的亲戚。
牤三来我们家正是豆蔻年华,浑身淡黄,看上去像小动物,而不是下地的耕牛。实际上,它也不是耕牛的料。
它个头矮,力气不大。好在家里田地不算多,尽管每年出力费劲,但总归能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任务完成。
我十二岁那年,牤三基本上就没下地干过活。年头因为要怀孕,父亲照顾它没让出力;年中因为哺乳,父亲担心它没让架犁。由于要花钱雇牛,动摇了父亲将牤三喂养到老的决心。
第三年,当小牛犊能独立的时候,父亲找来胡子,经过一天时间的商量,最后一致达成“打牛边”的决定:贴上600块钱,再拿牤三和小牛犊,换一头壮年的牤五。
小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在了眼前。
五
小时候与牛相伴,不会去想牛的事情。连牛的传说也不太关心。
到了城市后,一个朋友讲起故事来,听了顿觉饶有兴味。
话说上帝造了人就对人类的饮食起居做了详细的安排。有一天上帝对牛神说,你下凡去告诉天下人们,让他们每天三打扮、一吃饭。可老牛神嘴笨,正好说反了,它告诉人们每天一打扮、三吃饭。上帝知道了很生气。好你个笨牛,三吃饭,从哪里弄那么多粮食养他们呢?这样吧,你下凡去帮人类拉犁耕地,挣粮食去吧!牛神无奈,便下凡做了耕牛。
六
牛在老家,不止嘴笨,还是不上进的代表。
那时候批评谁家的孩子没出息,张口就来句“在家放牛”。如果要逼自己家的孩子进步,顺嘴就说“留你放牛”。
因为在年龄小,也因为在老家,那时候本能的反驳长辈的言语,狠狠地想:放牛的孩子不一定最后还在放牛!
但那时候一家没想过:孩子放的牛最后在哪里?
七
今天想到这个问题,其实我远离牛已经20年了。
换一种方式说,关于牛的事情,与自己有关的,或者无关的,已经有20年的思想牵绊。
这一切,因为父亲最后的逝去,老家变得更加遥远,而显得更加深邃。
其实小黑很普通,连同“牤三”和“牤五”,都是老家平常的事物,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名声远播。
如同父亲一样。寂寂的,低调到不宣称自己的存在。
在老家,那个有牛生活的村庄,有关过去的故事,没有人问起,就没有人讲起。
八
在父亲的坟前,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牛,想到了路过时看到的那间房子。
房子没人修葺,已经名存实亡了。
原来想告诉父亲最近忙的事情,却半天不知道倾诉什么,说些什么。最后看着燃尽的一支香,居然说:
那间牛圈没倒,还在……